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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鸟与木箱(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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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等三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鸟与木箱

  □傅菲

  鹊鸲

  楼下有一块空地,种了海棠、南天竺等矮灌木和一棵樟树。矮灌木长得稀稀拉拉,露出黄褐色的斑岩土。斑岩土没有肥力,长狗尾巴草。狗尾巴草烂贱,拔了又长,低着穗头,一副默哀秋天的样子。鸟爱在灌木丛觅食,啄来啄去,也不知道它们在吃什么。

  一日,我拿着几块冒芽的生姜,种在铁皮桶里。铁皮桶摆在樟树下,装满了晒干的塘泥,很适合种草本。我有很多个铁皮桶,种花生种番薯种洋葱。我不为种什么,对它们如何发芽好奇。生姜种下去了,我把一团剩饭压在姜芽边。我舍不得倒掉剩饭,用来肥草本。我刚转身,没走出几步,一只鸟跳上铁皮桶,吧嗒吧嗒地吃剩饭。我笑了。它娇俏玲珑,上体黑色,翅具白斑,下体前黑后白,尾巴翘着一举一摆,像彝族人提着裙摆跳舞。这是一只雄性鹊鸲,多得意忘形。

  大部分鸟吃食,喜欢边吃边叫,以表达对食物的感谢。有食吃,是多么欢乐的事啊。人与鸟,对食物的态度是一致的。有的鸟吃食,还呼朋引伴,越吃伙伴越多。麻雀、柳莺、乌鸦等,就是这样的鸟。它们是餐馆里的酒客,吃好喝好还图兴致。鹊鸲埋头吃,不叫,也不观看四周。它的尾巴不停地举摆,如一把棕叶扇摇风。鹊鸲是孤独客,落座即食。

  院子大,树多树杂,但没果树。树没长起来,乔木还没形成冠盖,看起来像原木电线杆。平时,很少看见鸟在树上飞来飞去,或栖脚。我看到的鸟,也只有麻雀、山麻雀、灰鹡鸰。在院子里,我是第一次见到鹊鸲。鹊鸲是雀形目鹟科鹊鸲属鸟类,爱吃昆虫、浆果,也吃草籽。

  三平是卖肉鸽的人。他三天来一次,骑着三轮电动车,敞开喇叭喊:吃玉米的鸽子,肥肥的鸽子,便宜卖了。他拉两铁笼鸽子,走巷串户。我说,三平,下次带10斤鸽粪来。他说,鸽粪可不便宜呢,1块5毛钱一斤。

  我提着鸽粪,撒一半给矮灌木,另一半埋在樟树根下。每天早上,我拎水下去,给樟树浇半桶水。初秋,天太干燥了,烘烘的燥气让人受不了。斑岩土难蓄水,树难长。当然,我浇水是为了鸽粪加速发酵,别烘死了树。鸽粪发酵后,霉变,滋生百足虫。半个月后,樟树根下,有许多百足虫爬出来。我不再浇水了。

  鹊鸲每天来吃百足虫。百足虫约3公分长,脊黑身黄,密密麻麻的须脚像一张挂网。太阳暴晒,百足虫钻出来,游街的民众一样散乱。麻雀也吃。鹊鸲独占树根周边的食场,埋头猛吃。

  一日,洗菜池下水管坏了。我请来水工,换管道。水工抱着PVC管,背军绿色的帆袋包,来施工。他拉起钢锯,锯PVC管。我说:师傅,你留一节20公分管子给我。

  你留管子干什么?师傅说。

  留着玩玩。我说。

  师傅咕咕咕锯管子。

  换好了水管,我找了一根废电线,扛起人字梯下楼。樟树有3米多高,还没长出树冠,新发的枝叶一蓬蓬。新枝有7根,斜生而出。树叶倒是很蓬勃。我把人字梯靠在树干,PVC管平横在树杈,用电线扎紧。我靠在管口,看看,像单筒望远镜。我脱下袜子,塞在另一头(对着墙)管口。电线和PVC管,都是雨淋不坏的。这是最简单的人工鸟巢。我希望鹊鸲在管里营巢,安一个家。

  地上没了百足虫,便入冬了。冬天的风会叫,呜呜呜,像狂奔者的怒吼。秋前栽下去的几十株乔木,死去过半,树桠发黑,树皮溃烂。栽树人在大太阳底下拉水管给树浇水,我劝告他:烈日下,越浇水,树死得越彻底。他不信。他弹了弹烟灰,睥睨地看我,信誓旦旦地说:我栽了二十多年的树,知道怎么浇水,保证死不了。他天天浇水。对于一个自负的科盲,我说什么好呢?我只得说,这么粗大的树苗,死了太可惜,枉费了育苗人的热情。

  死树一排排,列队哀悼自己。

  院子里的鸟更少了。麻雀怕冷,它们三五成群,站在光秃秃的树丫上,蜷缩着身子,翅膀收得紧紧,额毛竖起来。它们是我见过最小的老头。我摇动一下树干,麻雀移了移步,继续站着。太阳露出脸,已是晌午了。麻雀来到地面,有食没食,都啄着喙。鹊鸲站在樟树上,鸣叫个不停:呿咕咕呿咕咕,咕哩咕啦,咕咕咕。我还在床上,它便开始叫了。我也听不懂它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每天鸣叫的鹊鸲,是不是同一只。它的滑音流畅,一串串的,连接音也不需要。

  用了午餐,我把不多的剩饭扔在樟树下。有时,我外出应酬,也把剩饭带回来,投给鸟吃。没有剩饭,我去杂货店买块面包,撕烂了,扔在树下。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但我没感觉到春天来。季节与季节之间,有不被我察觉的停顿。我发现春天来,是樟树杈上,整天有麻雀飞进飞出。有一天傍晚,我在树下察看,杈上有窝状干草。麻雀在筑巢了。巢还没成型,干草盘成了凹团,压在PVC管上。这时,我才想起,惊蛰过了三天了。我太麻木了。哦,我已经有半个来月没走出这个院子。我小跑出院子,走进山垄,看见满地野花。

  雨后,天濛濛,四处扬起水珠子。友人来看望我。我送友人下楼,送他出院子。在一块绿化地上,有两只鸟在打架,另一只鸟在树上呿哩哩叫。我对友人说:我就不送了。我看鸟打架。

  打架的鸟是两只雄鹊鸲,摆着架势,歪着头看对方。鹊鸲撒开翅膀相互扑对方,呿呿地叫。它们打打停停,飞飞落落,叫得慌乱又愉快。树上的鹊鸲,上体褐色,下体前端褐色,是雌性鹊鸲,叫声婉转、清丽、柔媚。它摆着尾巴,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像个跳摇摆舞的演员。它兴奋。树下两只鹊鸲,暂时成了“死敌”——“情敌”从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对阵双方。鹊鸲并非“生有对偶”,而是临春配偶,雄鸟以胜制“敌”,取得“婚配权”。

  鸟类的求偶是动物界最复杂多变的,充满了情趣。鸟类的求偶方式和求偶时间由季节和性激素来决定。春夏秋冬均有鸟在求偶繁殖,尤以春夏为多。在求偶季,鸟的毛色、声音、飞行和觅食行为会发生变化,以吸引异性。有的鸟在配偶时,取决于瞬间,雌鸟被雄鸟的歌声或舞蹈或羽饰所吸引,便“以身相许”,双宿双飞。育雏之后各自飞。如白鹭。有的鸟需要长达数十天的鸣叫,才“唤”来配偶。如珠颈斑鸠。“咕咕,咕咕”,珠颈斑鸠站在树枝上,鸣叫起来,身子起伏。鸣声震动山野:“咕咕,咕咕”。“咕咕”回应数日,成了配偶。有的鸟以“决斗”决定谁有资格“登堂入室”。雄鹊鸲与“情敌”决斗,不是三番五次,而是“决斗”几十次,直到一方弃降。

  四月初,樟树上的麻雀窝有了动静,小麻雀叽叽地叫。小鸟破壳了。我去村民家里买来10斤稻谷,放在外阳台上。阳台侧面便是樟树。早上,我抓一把谷子,撒下去。沙啦一声,谷子落在灌丛。午睡前,我撒一把谷子下去。我也不管鸟吃得完吃不完。小麻雀食量大,吃得勤。有时,我三天也不下楼,也难得去看它们。一根晒衣的钢丝,横拉在阳台外。鹊鸲隔三岔五停在钢丝,呿哩哩呿哩哩,叫得柔婉、饱满。

  待三平来,我买了10斤鸽粪,半撒半埋,养百足虫。百足虫即山蛩,须足如篦齿,又称篦子虫,是腐食性动物,繁殖旺盛,不会伤人。是鹊鸲最爱的食物。

  麻雀在院子的树上过夜。但我从不知道鹊鸲在哪过夜。麻雀可以在巢或洞或瓦缝或石缝甜美安睡。它们一窝窝,一棵树上站十几只。有好几个傍晚,我在院子里看鹊鸲,等它归巢。它呼噜噜地飞走,也不知道它飞去了哪儿。它在巢里过夜?还是站在树枝上过夜?不得而知。

  我数过院子的鸟巢。百余棵大乔木和百余棵小乔木,我一一查看过去,我只发现了3个鸟巢。除了楼下樟树之外,一棵红叶李树有,另一棵樟树上有。鸟营巢在树杈中间,干草编织,浅袋状,如平口杯。3个鸟巢一个样。

  一天傍晚,我去散步,走到池边,听到吱吱吱的叫声。是鸟的嬉闹声。有好几只鸟在嬉闹。我看不清是什么鸟。夜色浓,光影稀稀。几只鸟在斜坡的草皮上扑腾。是什么鸟呢?肯定不是麻雀。麻雀不扑腾嬉闹。

  翌日傍晚,太阳落山,我就去池边等鸟。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一只鸟。

  又翌日傍晚,我等到了。是5只鹊鸲。它们从树上到草坡,起起落落,互相扑腾。怎么会有这么多鹊鸲呢?我想,它们的巢一定在附近的墙洞或树洞里,或营在树冠上。

  但我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它们隐藏得很深。

  樟树上的小麻雀试飞了。小麻雀一共有7只。它们还没有飞,站在树枝上,缩着头。我站在树下看它们,它们也看我。我摇了摇树干,它们不但没有飞,反而挤在一起,排成了一排。

  过了几天,樟树根下有了好多百足虫。鸟在矮灌木丛吃食,见了人,呼呼飞上树。鹡鸰、伯劳、乌鸫,躲着人吃。鹊鸲兀自吃,既不理会人,也不理会其它鸟。鹊鸲有3只,都是雄鸟。

  鹊鸲吃虫,还吃兔子。兔子死在墙根下,5只鹊鸲啄肉。兔子被铁夹夹断了腿,走不了,死在夹板上。鹊鸲狠狠地啄糜肉,啄一口,扬起脖子,甩着铁灰色的尖嘴,吞下去。兔子全身是肉洞。

  生姜在铁皮桶,去年长了起来,叶子刚发青,就枯黄了。它受不了寒霜。但姜块生了根须,过了春,又发青了。我把铁皮桶移到了全角向阳的地方,姜叶很是葱茏,一叶一叶竖了起来。不几日,开了姜花。姜花开,夏至到了。院子的西北角有两棵泡桐,长得非常快。从种子落地、发芽,到如今长了4米多高,只经过了短短三年。长泡桐的那一块地,被围着,人进不去。我取了钥匙,去给泡桐树侧边的水坑灌水。水坑不能没有水。没有水的水坑不叫水坑。水坑是小动物的水源地。

  水坑边有一根腐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木。腐木倒在那里至少两年了,树根还裹着泥沙,树桠有的霉断了,有的还硬邦邦。我平时在这里闲逛时,也在腐木上坐坐。我灌了水,坐在腐木上抽烟。泡桐树的鹊鸲对着我呿呿呿叫。

  烟没抽半支,我听到腐木内有鹊鸲在叫。我站起来,看到一截竖起来的粗壮枝桠上,有一个凹洞,四只鹊鸲雏鸟从凹洞伸直了毛茸茸的头,张开黄喙嘴,嘻嘻嘻,等待亲鸟喂食。

  我锁了铁门。半个月后,我去水坑灌水,凹洞里只有几片羽毛。

  鹊鸲活泼,爱唱歌,爱摆尾,被人称为“四喜”。它喜欢在动物粪堆找虫子吃,又被称作“猪屎渣”。常去猪圈偷吃的鸟,就是鹊鸲。它与人亲近。它来到窗台或阳台或屋檐,唱半个下午的歌曲。它常来到我晒衣服的钢丝上,呿哩哩呿哩哩地叫,摆着尾巴,即兴表演。

  樟树发枝凶猛,冠盖撑了出来。麻雀窝被树叶完全遮住了。PVC管只露出一个洞口。有洞口,就会有鸟进去安个窝,只是不知哪一年。我在树下埋鸽粪,鹊鸲在树上鸣叫:咕哩咕啦,咕咕咕。

  鸟天生是乐观的,时时乐观。不像人,大半时间在长吁短叹。

  鹊鸲和画眉,是院子鸣叫得最早的鸟了。它们在唱和声。黎明升起帷幕,芦花白的天光从苍穹析出来,针叶森林露出青黛色。朝露在叶尖点灯,碱菀在林边点灯,鱼在河里点灯,我在纸上点灯。灯是不会灭的。朝阳渐渐初升,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看见朝阳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2期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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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节选 乡村 上饶 江西 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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