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二,三爷是我爷的亲弟弟,小名棵牛,街坊邻居有叫他“三爷”的,也有叫“棵爷”的。
由于艰苦的劳作,三爷不到五十岁就“锣锅”了,高高的鹳骨突出在瘦削的脸上。三奶高高的个头,瘦长的身板,薄薄的嘴唇,走路一扭一扭的,活像一个细脚伶仃的园规在移动。
三爷是个气管炎,大事小事都听三奶的。三奶啥活也不干,坐在哪里对三爷呼来唤去,像使唤一个贴身丫环。三爷则习惯了三奶的唠叨,每每听到三奶的斥责,他总是咧嘴一笑,像吃了一块糖。当时我还小,对这种“女当家”的现象看不惯,为三奶的为人霸道而愤慨,也为三爷的窝囊而叫屈。
三奶不会生育,俩人过了大半辈子,也没个一男半女的,他们晚年生活极为凄苦。生产队时期,他家被评了个“五保户”,每年就靠生产队分给他家的三四百斤玉米和红薯干勉强度日。三爷三奶面临的最大生活压力,一个是烧锅做饭的柴禾,一个是一日三餐离不了的生活用水。
为了弄到柴禾,春天老俩口到田野里四处搜寻,四只眼睛像猎鹰的目光一样,咄咄逼人。见到脚底下有一个树枝,两人喜出望外,赶忙捡拾到箩筐里。有时发现几个大片杨树叶,三奶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喝令三爷快快捡起。
麦收季节,农村流行铲麦,留下的白哗哗的麦茬,是三爷三奶拾禾的最佳时期。三爷扛着箩头,三奶挎着竹篮,拿两把小铲子,向麦茬地进发。三奶坐在地上,左手揪着麦茬,右手吃力地用铲剜着,剜起一大撮,再就着铲把,轻轻地拍打着上面粘附的泥土。一晌下来,三爷成了“土地爷”,三奶成了“土地奶”。
进入初冬,每天早饭后,三爷就背上一个大草蒌,拿着自制的“铁扫帚”,去东南地槐树林里扫落叶。回到家后,树叶经过晾晒,就存放在堂屋西间的柴禾堆里。堂屋共三间,东间是老俩口的寝榻之地,中间一间,一张吃饭桌,四把落地椅,还有几件简易农俱,仅此而已。西间是专门堆放柴草的。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一年秋后,秋雨绵绵,淅淅沥沥,一直滴啦半个多月。三爷三奶的柴禾用完了,就冒雨到地里剜豆茬,玉米茬,捡拾遗落在地里的庄稼桔梗。由于柴禾湿,不好燃烧,老两口就蹶着屁股,轮流往灶膛里吹风,一股股浓烟从出烟筒窜出,呛得两人直咳嗽。这顿饭做完了,三爷就将潮湿的柴禾放在灶膛里,用剩下的余热烘干柴禾,好下一顿使用。
三爷三奶另一头作难事就是水。下午农活收工后、天擦黑前是村民打水担水的高峰期。俺村西头姓魏姓郑两大姓三四百口人,就伙一个水井。此时三爷佝偻着身体,蹲在水井旁,看谁来打水,哀求替自己打一桶。有好心人看老头怪可怜的,就将两大桶水直接倒到他家水缸里,每当此时,三爷连声道谢,就差跪地磕头作揖了。
对于他老俩口,水贵如油。做饭用水,一碗一碗地量;涮锅用水,清早用了上午用,上午用了晚上用,三顿饭就用一次水;对于洗脸,三天洗一回脸。三爷用葫芦瓢很不舍的从水缸里舀一瓢水,慢慢倒进铁洗脸盆里,放上老式丽玛布带穗毛巾,先让三奶洗,三奶洗罢他才洗。两人洗过的洗脸水黑糊糊的,还舍不得泼,还要用它洗萝卜、白菜帮。洗过菜之后,三爷将稠糊糊的水浇花或浇树。
三爷三奶最大的期盼是老天下大雨。遇到下雨天,锅碗瓢盆齐出动,所有能盛水的容器都用上了,接雨水。三爷将一盆盆雨水倒到水缸里,水缸满了,剩下的雨水洗衣服。
三爷三奶从队里领了粮食,如何把粮食变成面,又是老俩口不可逾越的坎。三奶嘴很甜,经常在我爹面前说些好听话,言外之意很清楚,那就是让我们姊妹几个给她推磨。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得为她推一次磨。三奶把几升玉米倒在磨盘上,用高梁杆做的磨签插在两个磨眼里,随着磨盘的转动,磨签有节奏的抖动。我们几个套住磨疙劳,插上锨把粗的推磨棍,赶起了〝圏集”。三奶很会来事,她不知从哪弄了几块糖,一人分给我们一块,哄得我们很开心,今后乐意给她推磨。
三爷三奶思想很守旧,对新生事物看不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国产塑料凉鞋刚刚在农村上市,四大爷的二女儿就买了一双,穿在脚上从三奶身边经过,三奶嘴一撇,脸一扭,半响不言语。她实在看不惯一个大闺女穿一个四下透风的凉鞋,就找到四大爷,“看你二妮疯的,穿的是啥么鞋,前头五龙抓地,后边鸭蛋出气,你也不管管。”四大爷当然知道五龙抓地,是五个脚趾头,后面鸭蛋出气,说的是脚后跟。四大爷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1970年冬,我大儿子降生,我给他起名“魏涛”。三奶听说后大为不满,就专门找到我说:“你起的啥名呀,不好听!听清楚了是魏涛,听不清楚是魏kao,这名你得改!”我知道她不认字,不懂得涛字的真正含义,也不和她争辩什么,这个名字没有改。
1971年初春,三奶患重感冒,一口痰卡在喉咙里,走了。三奶死后,三爷像没了魂,大病一场,没过几天,也随三奶而去,两人相差“一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