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儿大学毕业之后,不顾我的反对,伴着一群南飞的大雁,落脚在北京。
于是,女儿的健康安全,寻常起居都成了我们夫妇放不下的牵挂,怀孕生子之后,更是梦醒清泪沾裳。而当我们患病之时,尤其这次阳后,女儿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就来个电话,每个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醒来洒下清泪两行,打湿了衣衫、枕巾。后来小住北京,心中又日夜牵挂大女儿和二女儿两家人。
当初,我只想让女儿做绕梁呢喃的春燕,因为我曾亲历了祖父母和父母的半生酸楚:天各一方,彼此思念记挂,愁肠九转,乃至寸断。
祖父母居住于辽西一座大山脚下,父母寻亲立足松花江北,叔父分配在山西太钢,女儿嫁到阜新,相距也有一二百里。自从儿女飞出家乡,他们就一根肠子三下扯。逢年过节,看到别的人家团团圆圆,热热闹闹,欢欢乐乐,便黯然伤神,扯着衣袖擦拭那扯不断的泪珠。儿女不回家过年,他们便把生产队分的二斤荞麦呀,四两棉花籽油呀,还有偶尔熬的小半勺荤油都攒起来,什么时候儿女回来,再大大方方地吃饺子,欢欢喜喜过大年。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三处同。远在他乡的儿女无时不刻不把双亲挂念。且不说平常年景的窘迫生活 ,也不说大灾之年吃糠咽菜的艰辛,也不说特殊年代触及灵魂和皮肉的革命,单说家里的吃水就让人流泪叹息。
村里共有三处水源,最远的一处是山脚下的羊肠河,往返三四里,且返程负水,步步上坡。近一点的是村头的一口大井,往返二里,同样负水上坡;大井辘轳年久失修,只能用水桶拴绳汲水,稍不慎,便会滑入黑洞洞的深井中。最险的是从半山坡石窖底的水潭汲水,窖深百米,坡陡路滑,稍不慎便会跌入潭中。担水自然是祖父的专职,可他只有一只眼睛,每次担水都磕磕绊绊,到家里时,裤子全湿了,上衣和脸上也滴着水,剩下的只有小半桶。
一个冬日,祖父上山担水,整整两个时辰还没回来。祖母慌了,背上我便匆忙去寻。在石头窖,只见两只空桶横卧冰面,祖父趴在冰窟窿边上一动不动,棉衣棉裤闪着光,那是一层冰啊。“爷爷!爷爷!”我哭喊着奔了过去,祖母的呼救声中来了几个好心的采石工,把冻僵的祖父抬到家里,总算救了过来。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冬天特别冷,零下三十度稀松平常。祖父母家里滴水成冰。这对只靠火盆取暖的老人来说实在难熬。他们的住所,又是全村唯一的土石结构,秫秸泥顶,简陋,破旧。父亲的泪光中,常常出现老屋的满墙冰霜,祖父母生了冻疮的手,听得见寒夜里二老瑟缩在薄被里的颤抖声……便熬了几个晚上,亲手为二老焊制了一个葫芦形的铁炉。寒假时,我扛着这百十斤的炉子,坐了一天一宿火车,又跋山涉水二十多里,终于扛到二老家里。熊熊的炉火映照着二老苍桑的笑脸。
我的泪光中,出现最多的是回乡和离乡的情景。
那时候交通不便,除了寄信,没有其他通讯方式,每每儿女归乡的日子,祖父徒步远行到几十里外的小镇上采购年货,祖母则一趟趟到村口张望。进村有两个村口,村东口和村北口。我们习惯于大虎山下车,步行二十里,从村东口进村,而从祖母家到村东口没有直通的路,中间横了一道两人多高的墙,最矮的地方也有一人高。有一次祖母试图从矮的地方翻过去,站在凳子上往上爬,踩翻了凳子摔成了骨折,炕上躺了小半年。
往后,只好先直着腰,迈着小脚,小心翼翼,踉踉跄跄下山,绕道前街,再弓着腰费力上山,去往村东口。
唯有村北口的路离家最近,老人进出方便,因此儿女宁可绕道几十里,在黑山下车进村,也和老人约定从村北口回家。
记得有一次我和爸爸回家探亲,正是过小年那天,嘎巴嘎巴冷,烟炮雪铺天盖地越下越大。迷茫的风雪中现出了故乡的轮廓了,心跳得越加厉害。快到村口了,便看到那亲切的身影,身材矮小,却如大山一样迎着风雪矗立。她手搭凉篷,向来路眺望,老北风卷着雪花一次次直扑过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趔趄着,终于跌倒在风雪里……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又继续向来路眺望。那简直是一座雪雕,一座丰碑!
我撒开腿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奶奶!”
“大孙子!”她泪水和着雪水一起滚落。
父亲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
“妈!”
“儿子!”
风雪中三人拥到了一起。
而祖父,可能还在小镇上买年货,抑或已经艰难地迤逦在风雪路上。
“相见时难别亦难”,分别时,祖父母总是送了一程又一程。山路坎坷,奶奶步履蹒跚,我小心地搀扶着她,生怕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她边走边擦着眼泪,我努力忍着,忍着,到底没忍住,鼻子一酸,成串成串的泪珠也洒了一路。
后来,祖父祖母移居到我插队的村庄,衣食无忧,每日有孙儿叨陪鲤对,父亲的心,叔叔的心,姑姑的心,都安稳了。
身材高大的父亲被肺心病折磨了半生,并被最终夺去了生命。父亲的病是我半生的痛。记得在大学求学期间,我常常于黄昏时刻来到郊外,眼前是一片坦荡如砥的原野,原野之外是连绵无际的山脉,山上是落日,“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泪光中,是父亲蜷缩炕上,咳成一团的痛苦身影,是父亲大口大口粗重的喘息声,是父亲额头上那大滴大滴滚落的汗珠……
念书期间,打听到一个药方,治疗肺心病一治一个准。一个春日,幸运地在市场上买了三只两斤重的大乌龟,然后求到心慈面善的古代文学老师,把三只活龟放到他家烟囱上熏了七七四十九天,熏成僵尸。暑假带到家里,当教师的妻子找了一百多个男孩,“哗哗哗”地尿了一大盆童子尿,把甲鱼放到里面浸泡。泡了二七一十四天,软了,又放在灶台的通烟处,用烟熏三七二十一天,最后焙了当茶饮。焙这些甲鱼的时候,硬把手掌心磨破了,起了一堆大血泡。前前后后用了半年时光,终于炮制成功。父亲对药效深信不疑,相信儿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段时间,父亲的病情真的得到了缓解。
儿女对双亲的拳拳之心,是与生俱来的,融化在血液里,固化在灵魂中;凝聚在传统文化里,便铸成一个金光闪闪的“孝”字。
在北京,遇到了一个把我错认成父亲的姑娘。
一个冬日,我送外孙子去游泳馆学游泳,休息室静候时,发现一双美丽的眼睛端详着我,抬头看去,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四目相对,她毫不回避,微微一笑:“老人家,您也在等孩子吧?”
我笑答:“是的。”
她坐在对面,春桃般红润白嫩的脸楚楚动人,一双秀目顾盼有神。
说话间,她起身坐到了我身边,攀谈起来。
她是吉林人,十年前,考到北京邮电大学,毕业后与丈夫一道创业,打下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因为业务太多,工作太忙,三两年才能回一次家。多少次梦里回乡,漫天雪花中,两鬓斑白的父亲披一身风雪,伫立街口,女儿便一头扑到父亲温暖的怀抱中.,醒来一切皆空,只落得清泪涟涟。
说话间,两只毛绒绒的大眼睛红了,湿了。
她说,我特别像他的父亲,秃顶,浓眉大眼,儒雅,看着就觉得亲切,说着说着,流出了两行热泪。
她哽咽着说,最牵挂的是父亲的高血压,心脏病,生怕错过,报憾终生。
我也潸然泪下。
感斯人言,当场赠诗一首,录于下,一并送给执念双亲的年轻朋友。
哭吧,姑娘,
一任亲情的波涛激荡。
这是人间最美丽的春泪梨花,
这是世上最圣洁的跪乳羔羊。
人生四季,缺不了亲情的甘霖雨露,
皓月一轮,最是家乡的灿烂辉煌,
年轻人,我愿意展开双臂,
弯成一道避风的海港,
晚风轻拂,为你拭去泪花;
彩霞起舞,为你引舟归航。
海浪轻轻地摇荡,汽笛缓缓地鸣扬,
父亲的臂弯里,重温儿时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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