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和大寒换班时，北方雪天南方雨地，整个天空阴云密布。我坐在阳台上腑瞰大地，脑海中又浮现出十多年没见过面的姑姑了。她在农田里耕作的身影，和马路对面菜地里弓着腰干活的农妇很象。于是，我的思路也随着雨雾飘到和姑姑在一起的岁月里。
上世纪的1978年，分田单干后，家中劳动力严重不足。出嫁后的姑姑也就成了常回家干活的人。
“你肚子饿吗?”姑姑一边使劲地把粪池水从粪坑里吊起来，一边问我。“饿，早上我也只喝了一碗稀饭配点萝卜干。”站在粪坑前，我一边回姑姑的话，一边把她手里装着粪池水的粗桶接过来挑在肩上。姑姑说要上高中了，个子比她高力气比她小就专门让我只挑粪池水往田里浇着正在发育中的秧苗就好。
太阳把我影子缩短到脚下时，姑姑看出又累又饿的我一脸委屈，就伸出生满老茧和沾着粪便的手在裤子上左右“擦洗”一下，然后扶起我的担子说：“奶奶和你阿娘没白心疼你，放暑假还知道帮忙干农活……”可姑姑的话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姑姑不忍心看我难过，就安慰说：“你现在有机会读书，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如今，忆起当初姑姑安慰和鼓励我的话记忆犹新。
姑姑是奶奶抱养的童养媳，童养媳又称“待年媳”“养媳”，就是由婆家养育女婴、幼女，待到成年正式结婚。旧时，童养媳在我们福建的沿海一带特别多。之所以沿海人盛行养童养媳，原因是当时的沿海人非常贫穷落后，老百姓的生活也十分低下，众多的民众因家境贫寒而无力娶成年女子，为了解决这个娶媳妇难的问题，他们就将女童从多子女的人家中，抱养一个女孩回来做童养媳，待女童长到十四、五岁时或更大时，就成了婆家的儿媳妇。
“姑姑，听说您以前喜欢的是……这是真的吗?”侄儿陈动结婚那天，我从部队赶回来喝喜酒时，很开心地和十几年没见面的姑姑坐在一起聊天，趁酒席还没开始，我们便交头接耳地聊起悄悄话。
“嘻嘻，那是你父母结婚5年了还不肯同床，你奶奶说不肯同床就让我和你父亲结婚。”姑姑挪了一下身靠近我说这话时，黝黑的脸上，大大的眼球左右转动几下，她怕刚才说的话被亲戚听到。
姑姑接着说，我的爷爷当年和奶奶结婚不久，有一天半夜，爷爷出门蹲茅坑时失踪了，而这一失踪就几十年无影无踪。后来奶奶和父亲相依为命，到了我父亲二岁时，奶奶就从外婆家把刚出生不久的母亲讨回来当童养媳。当时姑姑家的姐妹多，她的亲娘听说我奶奶很疼爱童养媳，也把自己刚出生的女儿送给奶奶抚养。
姑姑还说，我的父亲当年十六岁时，是在自家开的店里卖炭和石灰，但他的身体很差，加上是奶奶的遗腹子，母亲死活不肯答应和父亲结婚。后来结婚了也不肯和父亲同床，奶奶害怕我的母亲再嫁人，就答应小俩口可以分床睡，而这一分就是五年。
“那您后来为什么不读书?十八岁就嫁人了。”看着姑姑一脸憨羞的表情，我转移话题聊起姑姑的往事。“想读书呀!可当年你阿娘也要读书，田里的活谁干?家里养的牛和母猪吃的草谁去割?”姑姑的反问让我一时语塞，之后我又转话题说：“那奶奶为什么要让你续弦?”姑姑听我这么一问就坐直了身子，可眼脸却是往下拉的表情。我有点后悔问得太多让姑姑不开心了。
姑姑从盘子里拿起一颗李干递到我嘴里，然后接着说：“……你娘当初结婚后，因为你父亲体弱多病去紫霄山上休养了一年，我经常给他送衣物，你奶奶看我很关心你父亲，就说要让我嫁给你他。后来，你娘知道这事就恨不得我早点嫁人……我是解放前一年出嫁的，你娘解放后一年才生的第一个儿子。”
姑姑接着说：“如果我当年有机会读书，后来就会象邻居吴淑芳那样，每天穿着皮鞋去涵江城里工作。”姑姑和我聊这些话题时，涨红的脸上写满失落和无奈。
其实从我懂事起就知道，姑姑特别朴实善良和勤劳能干，哪怕姑姑是在哺乳期，在农忙季节，她也会回娘家帮忙抢收早稻的。
可有一次姑姑的亲娘去街上买菜时，特地来我家看她，姑姑却对她的亲娘一点也不热情，她的亲娘站在我家大门口对姑姑说：“当年把你送人总比饿死好，我生了几个女儿你是送最近的一家。”姑姑冷冷地回了一句：“等我有空挑一担盘感谢你。”然后就背着亲娘扛起锄头下地干活了……
我上初中放寒暑假时，在供销合作社上班的父亲，经常会利用休息的时间，让我和他一起去姑姑家帮忙搞副业。记得当年父亲为了让姑姑家从贫困的生活中尽快解脱出来，他就让我们几个兄妹一起拉了一板车又一板车的早稻草去姑姑家种磨菇用，还有多余的稻草是用来织防洪草袋，然后拉到供销社去收购。父亲知道姑父读过小学就教他学算账，聪明的姑父很快就当上了生产队的出纳。
经过几年的努力和打拼，姑姑的生活条件有所好转后，姑父却因挪用生产队的公款而背了几百元的债务。姑姑回娘家向父亲哭诉这事后，我们一家人就开始省吃俭用地帮姑姑家还了这笔账。为此父亲也因积劳成疾病倒了……
岁月在春夏秋冬的交替中，姑姑也从一个一头乌发的少妇变成两鬓染白的农妇。
2005年10月，母亲因冠心病突发，享年80岁走了。记得送走母亲后的当天晚上，我和姑姑睡在同一床上。姑姑对我说：“现在你也没有父母疼爱了，以后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吧!”姑姑的话从枕边吹入我的耳朵时，象是一把刀刺痛了我的心。我用枕巾捂住自己紧闭着的双眼，不让泪水流出来。因抽泣而颤动的身子还是惊醒了睡梦中的姑姑，她用疲惫的声音对我说：“睡吧!以后少牵挂娘家的事了，你奶奶走后我都很少回来了……”
2023年过小年那一天，我和家人去漳州半月山泡温泉时，老四用手机和我视频通话。在视频中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挡在老四眼前，我问老四说她是谁?仔细一瞧才看出是姑姑。于是，我边用浴巾擦头发边问姑姑现住在哪里?姑姑好象没听清我的问话，就反复说：“你以前很漂亮，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我说：“现在我都退休了，当然没年轻时好看。”
在视频聊天中得知，姑姑住在城郊的老房现在都拆迁了，她也跟随着三个小孩南吃北住，老了也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所以我从部队回来后好久没看到姑姑了。姑姑问我春节到了，在哪里过?我说现在厦门带孙女很少回去。姑姑说：“那你就好好照顾自己，以前那么好看现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对老四说转五百元钱到他微信，等会代交给姑姑压岁，姑姑在旁边说：“我有钱不用转，你们双胞胎对我好我知道。”可我执意要转，姑姑就说那转两百，多了不要。
过年前，侄女阿静(江伊婷妈妈)问我要不要去看姑奶奶?我问她说，姑奶奶现住在哪里?侄女说她在送货的路上，刚好看到姑奶奶的小儿子，就向他要来联系电话。之后，侄女又说，她小时候经常看到姑奶奶回娘家帮忙干农活，现在找到她了，我们要好好报答她。我说可以，但不要给姑奶奶太多压岁钱，否则她不收的……
大年初三，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在春暖花开的路上，侄女阿静边开车边告诉我说，现已90多岁的姑奶奶，每天还能从赤溪到市政府广场去散步真了不起。我说是啊，听你老四叔叔说姑奶奶每天还喜欢去老人活动中心打五色牌。侄女就风趣地说：“多亏姑奶奶以前经常回来帮忙干农活，不然她哪有那么健康的身体!你看我现才50岁不到，整天和姑姑你一样，腰酸背痛的……”
2024年雨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