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年关将近,机关职员李梦梅进入了最为烦躁的时间。领导交代的工作千头万绪,来访者情绪激昂,中间还要抽空去盯盯网购平台的折扣。她是一个在单位里不上不下,生活在城市里也中不溜秋的人,而这平凡的一天,却又被一个不寻常的瞬间打破。她下班时,在大门外受到了意外袭击……
年关
文|马金莲
现在副职或主任不在,被追债的单位没一个人滞留在楼道。除了那几个来讨债的。他们看上去就是五个倒霉蛋。李梦梅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看他们。她先去上了一趟厕所。厕所在左侧。出门左拐就是,不用经过他们。上厕所必须脚步匆匆,显得很憋,憋了才需要抽时间去解决嘛。你见过慢悠悠踱着方步去厕所的?又不是旅游中看风景。她匆匆出门,先去解决问题,然后在回办公室的过程里,多看了他们几眼。五人都是一样的倒霉神情。身子靠着楼道,在商量什么,动作有些松弛,松弛里有不愿意服输,可事实上今天又输了的沮丧。同时不甘心,还想再来一点努力,就守着那个门不愿意离远,好像走开太远,让门远离了视线,那门就会忽然消失,变成一面墙;再或者门外会挂上一把锁子,成为一扇没人上班的门;再或者,他们会迷路,再也认不出那扇门来。楼道里从这头到那头,有好几十扇门,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没有门牌,很容易迷路。他们认得出牌子,也不愿意离开。万一门会变戏法呢?错眼一会儿,牌子变了怎么办?他们是新手。李梦梅一边甩着刚洗过的手,一边扫视着走进办公室。不是那种传说中的替人要账的专业户,没有那种亡命徒才有的豪横感觉。这几个人一不敢横冲直撞,二不敢大话冲天,他们只是温吞吞地厮磨,他们自己首先是底气不足的,看来他们也深知到这里讨账是不合适的,应该有个更对口的地方。但那里没什么作用,只能再来这里了。来了,就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这里了。一次两次三四次都没有用,该离开了,冤有头债有主,但直接的主不是这里。他们还是不想走,再磨磨吧,也许磨磨就会有转机。转机是什么,也许他们没想那么多,他们只是想为一点说不来的可能试一试。人活在世上都是这样,各种情况下都会抱有一点隐秘的奢望。李梦梅坐回原位,看看手机,没人来电话,看微信,没人联系她——不知何时开始,她养成了紧跟时代脚步的一个习惯——时代通病,就是看手机。不停地看。隔一会儿看看,隔会儿再看看,好像手机早已不是一个通信工具,是人体的一部分,不可分割,需要不定时地瞅瞅,关心、牵念、慰问、安抚,生怕一个照顾不周,会惹得手机大人不高兴。刷了一会朋友圈,漫无目的,信手划拉,等到发现有些帖子之前已经看过,猛然刹住,感觉索然无味了,放下手机。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有些犹豫,有些难以决断,邋邋遢遢走着,好像舍不得离开。她立刻猜测到是那几个人。五个追债的,一边慢腾腾往过走,一边在留恋,钱没要到,不甘心离去。刚才的又一波纠缠结束了,他们需要酝酿一下,把情绪调整一下,再发起下一波纠缠。他们不是专业的,但也略微地明白了一点死缠烂打的精神,临时执行起来了。
有点困。李梦梅决定喝个速溶咖啡。拇指粗细的袋装咖啡,剪开口,倒进咖啡杯。她备有一个口小肚子大的卡通造型瓷杯,盖子上有个半圆豁口,专门用以靠小瓷勺的,开水注入,再用勺子缓缓地搅动,比咖啡香味更诱人的,是一种仪式感。李梦梅喜欢营造这样仪式感饱满的气氛。卡通杯,时不时飘散的咖啡味,让她在单位同事心目中有了个固定的印象,她是个有情调的女人。单位女性少,三个女的都是普通姿容,长期的机关生活,更加削弱了女性的特征。似乎被男性氛围给同化了。李梦梅没事喝喝咖啡,哪怕只是简易速溶的,和真的咖啡相去甚远,却也算保持了一点似是而非的韵味,男同事们有时候会夸小李有女人味,懂得生活。李梦梅受到鼓励,越发注重起仪式来,小小的雀巢咖啡,也舍得花时间忙里偷闲地喝,喝出一点悠闲,给紧张刻板的机关生活的缝隙间涂抹了一点润滑油。她心情有点紧张。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喝了一口咖啡。烫烫的,浓香瞬间弥散,充斥了整个口腔。挺香的。没放伴侣糖。这样才能距离真正的咖啡近一点。她也知道好咖啡要去咖啡店喝,现磨的,又贵,又讲究。她没时间去喝,只能退而求其次,喝点速溶的骗骗自己。人这辈子,退而求其次和自我欺骗,都是常有的事。事事时时都那么求真、求好,人就没法活了。至少她还能喝个热的,门外那几个人来了一上午了,连口水也没得喝。说了那么久、那么多,够费口舌的了。他们要是敲门,进来坐坐,她就给他们倒水喝。她知道这念头荒唐。又不是熟人,真请进来喝水,隔壁单位看到了怎么想,会以为那是她的亲朋或者好友,甚至连来这里追账这件事本身,也是她给指点的门路。她会落个什么影响?不好的影响。虽然隔壁是和她的单位不相干的单位,可往上稍微延伸一下,两个单位就有了交集,同属行政单位,同归一个地方管理,都是国家单位。所以在这个大盘子里,她不能犯错。今天的一时糊涂,也许就为明天的道路埋下了炸药。身在机关,早就学会了趋利避害,懂得了世故,明哲保身是不二法宝。都不用别人来教导,在日常当中有的是心领神会并烂熟于心的机会。这样一想,她有些作难起来,好像做了一件错误的事。好在他们没来敲门,脚步在犹豫不决中被什么力量牵扯着,缓缓经过,走了。就这样离开了?李梦梅有一点不甘心。她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这是做啥,离开不是很正常吗?难道真渴望看到他们成功?从他们的表现看,连他们自己也是没敢抱有必胜的目的。
年关。李梦梅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词。年关确实近在眼前。一年三百多天,哗啦啦就要全部翻过去了,留在指尖的只有寥寥数日,她已经跟家人在网上讨论过今年春节假怎么过、哪里过的话题。二○一八年的旧账。他们中的一个说。贴地板砖和墙面的费用啊。又一个说。材料费不给了,先把人工费给结了啊,我们要回家过年。五个人一起说。大家都要回家过年。五个讨债者,空手回去的话,年关可怎么过?李梦梅懒得去想那里头究竟是怎么个纠葛,新闻媒体上常有曝光,早没啥新意了。她再次进入网页,网站会根据浏览习惯提供你喜欢的东西,李梦梅眼前冒出来的全是女装。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点进去看。有时候她会觉得这样很无聊,翻来覆去看的就是这些,看久了也会发现,网站都有营销策略,什么每天上新,限时抢购,秒杀,直播,等等,说白了也就一句话,绞尽脑汁地吸引你买买买,隔着时空不停地从你兜里掏钱,让你喜新厌旧,买回来很快丢开,又迷恋上新的,买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欲望的尽头在哪里。家里衣柜早就装不下了,却还是忍不住要浏览网页,一有空就登录去看。网购兴起来好多年了,悄无声息地占据了现代人生命里的多少时间啊。她舒一口气,开门出去,坐久了全身哪里都疼,需要起来走走,抬抬腿,抡抡手,活动活动筋骨。楼道里没什么人。转几步,走向楼梯口的转角,这是李梦梅常来的地方,一个半开放的小空间,在这里她可以躲起来稍微地放松一下。
角落里有人,那五个要账的。两个蹲着,一个贴墙而立,一个低头看脚,另外一个双手抱着肚子。李梦梅出现,五个人齐刷刷抬头看。他们的脸上明显挂着惊喜和期待。李梦梅也愣住了,傻了三秒钟,她忽然涌起一种歉疚,嘴角扯了扯,赶紧转身离开,快步进了门。对着窗子望望外头,心里的波浪才平复。歉疚感慢慢清晰。他们的目光里分明有那么多期待,把她当作那个单位的人,接待过他们的主任,或者副职,或者忽然出面过问此事的正职领导,在寻找他们,要给他们落实欠账的事,告诉他们,可以在过年之前拿到钱,好好回去过个年。他们躲在那角落里有一阵了,她以为他们已经离开回去了,其实他们一直都在。钱没要到,回去了大概没什么好结果,所以还耗着。不敢在对方眼皮底下耗着,却躲在没人的角落。李梦梅忽然出现,给了他们一刹那的希望,紧跟着是失望。同是一个世界,人跟人活得不一样,有些差距是天上地下的,就像速溶咖啡和咖啡馆里现磨的。出差的时候,在火车和飞机上,你就能强烈感觉到这种差距,以及差距带来的伤害。坐了四年绿皮火车上大学的李梦梅,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坐卧铺,看到卧铺和硬座的差别,她傻乎乎告诉带队的科长,啊,原来这世上真有阶级。阶级是钱造成的。后来坐飞机,穿过头等舱通往商务舱,她拿刘姥姥看大观园的眼神看坐在头等舱座位上的那些人,那是公子哥儿贾宝玉,还有千金小姐薛宝钗。后来就习惯了,人家有钱呗。更有钱的人据说出行都不用挤民航飞机,有私人专机。那五个人大概是农民工吧。李梦梅打开网页,输入“农民工”,跳出一大串词条和信息。从当初拎着蛇皮袋子,到现在拉着拉杆箱子,农民工已经在我们的时代存在好几代人了,外形也在随时代变化。有一种骨子里的东西是没有改变的。就是对权力和钱财的敬畏。那几个男人的穿戴打扮、说话口气,早就没有刚从土地上走出来的父辈的泥土味。他们已经生长出不一样的气息。和城市有点接轨,但不够,不彻底,似是而非,骨子里还是农民。底气还是带着泥土味。就像李梦梅自己,努力念书,走出农家,进了机关,过的是城里人的日子。但潜意识里还是一个农家女儿。只要看到农民模样的人,就禁不住拿同情的目光去看。骨子里总觉得他们身上应该有一种亲切感,内心深处总忍不住把自己预设在和他们同一立场的角度。尤其去大楼那边办事的时候,常会看到上访者在门口和门卫纠缠。她也知道这些来访的老人、妇孺、残疾人,背后大多数都有支持者,或者就躲在不远处看呢。她还是身不由己地产生同情,每次都心酸酸地扫视几眼。为一种不知道却可以预想的权势的欺压和不公而心生一丝愤慨。有时候她也惶惑,自己不也是权力机构的一个部分?哪怕是最细微的部分,一个螺丝钉,也算身在其中,难道不应该换个立场来维护本身。她为自己的二心而羞愧。世人说女人水性杨花,女子善变,难道不只情感?这样的念头,会衍生出一点痛苦。一点点,薄薄的、纤细的,像一缕丝,柔柔地挂过心里的一个地方,不会影响生活和工作。
十一点半了。再有十分钟就可以下班了。领导还没回话,讲话稿究竟如何,需要怎么修改,看来要到下午面见领导后才能知道。李梦梅上午的工作基本可以画句号了。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明天再坚持一天,就可以休年假了。她关闭购物网页,清除网上痕迹,准备起身回家。如今单位要求严格,上班时间是不能胡乱上网的。说是那么说,大家还是偷偷摸摸地上,不过得及时抹除痕迹。
有人拍门。门开着半扇,她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李梦梅有点走神,一个生人。但马上她就记起来了,是他,楼道角落里,五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擅长说话的男人。他明显有些犹豫,有些胆怯,试探地看着李梦梅,像一个迷路找不到家门的孩子在求救。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只要能感到一丝温暖,也愿意尝试着靠近,希望借此抓住点儿什么,哪怕明知道最后可能会空手而归。
李梦梅把门拉开到最大。她不是欠债单位,也不是主任或者副职。她甚至和那个单位没什么关系。这个事情面前,她是局外人。她不用躲藏和抗拒,她和他以及他的伙伴们之间是平等的,她不用设防,可以坦荡舒展地面对他。是内心的一丝柔软,让她和他们有了关系。一种比空气还稀薄的关联。因为微弱的一缕关联,却让他们循着痕迹摸索前来。好像她这里有光,有暖,有可以安慰他们的东西。她的眼神里没有质询、拒绝、高高在上。她安静地看着他。这安静和友好,他大概觉得意外。他也跟着安静下来了,他本来还有一丝紧张和忐忑,是揣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期待来的吧。因为有期待,而不自禁地紧张。她的安静、舒展、友善,和平静眼神里的友好,帮助他获得了放松。她注意到他本来有些上抬而微微内夹的肩头,忽然松懈了下来。好像有另外一个他,在他的心里轻轻地放下来了。他有些羞涩一般望着她。可能抱有过一丝指望,这一刻卸下了,他变得轻飘飘的。李梦梅猜想他回去后要面对的那些人、要做出的表情、派他们来的人、等他们回去过年的人。他们要背负一些沉重,这是生活里必须支付的筹码,没有完全轻松的生活。生而为人,各有各的艰难。
我不是那个单位的。李梦梅给来人微笑,口气尽量地中性。她做不出漠不相关的冷,既然互相没有利益冲突,就没必要伤害。她暗暗祝福他,和另外四个男人,好起来吧。她这样大方,以看不见的厚礼馈赠他们。当然只是画饼,她为这个咬不到嘴的饼而歉疚。你喝水吗?她问。手抓起了一叠一次性纸杯。如果他不拒绝,她会到隔壁水房为他接一杯净化后的开水。一杯水对于他要办的事来说,是杯水车薪的差距。甚至,连杯水车薪的作用都没有,却是她所能提供的心意。可以提醒他,上午不行,下午再来,人太少了,应该多召集一些来,人多力量大嘛,呼啦啦一群,来了齐刷刷立在楼道里,哪怕不说话,光阵势也会让人心烦。你们要不到钱没法过年,那欠债方也别想过舒心年。年关都要跨对不对。难道让一道门,把一部分人隔在门外不让过。她是这楼上的一分子,浸淫机关的经历,让她远比他们熟知这里头的一些潜在的门道。事实证明,他们是抱着试撞运气的心态来的。也就是说,他们背后没有门路,没受人指点。碰了钉子,犹豫一阵,也就走了,这个年的关,要怎么过,是他们回去后的事。她可以帮他们。她不能帮。念头在心的浪里翻了个跟头,就淹死了。她怕把自己牵扯进去。她早已活出了应对生活所必需的世故。
你们不是一起的啊?他的失望不加掩饰。说完,笑了一下,退出去了。门口空了。李梦梅忽然感觉她把门拉开这么大,是一个错误,就像你给别人敞开了一个大大的怀抱,迎接到的却是一片大大的空。这个空让她羞愧,为自己的轻浮和毫无价值的怜悯。他,他们,需要的是更实在的帮助。也许就不应该有怜悯。一丝悔意在某个地方爬,触手是软的,腻腻的,是热的。忽然就烫了一下。
……
【未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22年第2期。】
马金莲,女,回族,宁夏人,八零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会员。坚持文学创作22年,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13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4部。小说集《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郁达夫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奖、六盘山文学奖、西北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固原市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