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三月的太原天空中飘着丝丝细雨。清明敬天祭祖、缅怀先人的时节快要到了。我站在家中的阳台上,怀着虔诚的心情,不由地向东方眺望:我仿佛看到了太行山那边父亲在世时的正定老家,看到了已故父亲那慈祥的面容,不禁引发了我对他无尽的追思和回忆。
父亲是一个受人尊敬、德高望重的乡村医生,是一个16岁就入党的“三八”式共产党员,是一个受县、地两级表彰的“劳动模范”。
公元1976年4月27日,父亲因病医治无效,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年他才54岁。父亲的去世,给我们心里留下了无尽的悲痛和遗憾。每思及此,我不禁潸然泪下。
父亲是因长期的劳累,积劳成疾,造成肝功能受损,恶变肝硬化,致上消化道第二次大出血而去世的。他第一次大出血,发生在三个月前一个寒冷的深夜,经紧急送医院抢救脱离危险。彼时,部队面临百万大裁军之精简整编任务,停止了一切探亲休假。因此,我未能回家看望父亲。
父亲去世的那天,是部队完成精简整编,我被留队后批准探家,到家后的第二天。
莫非父亲就是在等我回来见最后一面?我清楚的记得,父亲见到我,异常的兴奋和喜悦,话说的很多,夜里也长谈至晚。
父亲对我说,在他大出血紧急送往医院那个寒冷的深夜,村里有37位青壮年听说后,闻声而动,自发地不顾夜深天寒路远,骑车60余里,赶到石家庄省第二人民医院去看望他,并为他献血,使他极为感动。
父亲说:“今后只要我能爬起来,只要我有一口气,就还要好好为乡亲们看病服务,以报答大家对我的救助之恩。”这是父亲面对自己的儿子,所发出的肺腑之言,令我敬佩,令我动容,令我感奋!
在和父亲交谈中,看的出他对我在部队的表现,很是满意。我告诉父亲,部队精简整编强调“编制就是法规”,因团里没有战士报道员编制,所以我已离开机关,回到连队继续当班长。父亲说:“还是那句话:不管干什么,不管到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都要‘重德守正,发愤图强,做一个对党对国家对人民有用的人’”。使我没想到的是,这竟成了父亲对我最后的嘱咐,与我最后的诀别,使我痛彻心扉,泪如雨下。
二
父亲于1922年11月,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爷爷奶奶一生共育有四男四女8个孩子,父亲最长。奶奶说我父亲从小就懂事,他喜欢读书,乐于助人,很惹人喜欢。
我爷爷一辈弟兄三人,爷爷最小。因我大爷爷膝下无子,在父亲12岁时,就把他过继给了我大爷爷。我大爷爷家因人少地多,日子相对好过。当父亲在村里读完普通小学后,就供父亲在距家25里的正定城上了县办高小,并取得毕业文凭。这在当时旧社会贫穷落后的农村来说,父亲就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
1938年他16岁时,也正是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的阶段,他经人介绍,加入了党组织,成为我党历史上所称的“三八”式共产党员。
当一名民间医生,为民医治疾患,是父亲从小的志愿。经人介绍,他从15岁起,就到获鹿县大河镇的一个中医世家拜师学医。
父亲说,学医可不那么容易。中华医学强调的是德医双修:先修德,后为学,再施术。看病用药讲究的是“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就是要求医者要有仁爱之心,要诚实守信。
父亲说,他在那学医时,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很严,立有“三不教”的规矩,即品德不好不教,性格不好不教,悟性不好不教。为了考察和识别学生,先让干打水扫地、端茶倒水、清茅厕、倒夜壶、劈柴等一些杂活,考察期长达一年之久。
听奶奶说,我父亲在那儿学徒时,是老师遇到的最好的学生之一,所以老师也就诚心诚意教他,他也很努力,学业完成很好。
父亲学成后,回到村里跟随老一辈看病先生,一起开诊所。由于他有文化,学的扎实,看病认真,进步很快,至解放初期,已小有名气。
父亲于1958年,被选派到我县西北片区医疗卫生中心当主任,至1964年医疗卫生机构调整,不再设立那个中心时,父亲又回到村里,当医疗保健站站长,直到去世。
三
我打记事起,父亲就从来没时间陪伴过我们。
上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父亲当主任的那个设在一个叫丰家庄村的医疗卫生中心,包括父亲在内,也就只有几个医生。由于医生少、病号多、工作忙,父亲连回家的时间都很少,更别提陪伴我们小孩了。
后来听叔叔们说,父亲在那儿工作时,对人好,医术高,找他看病的人很多,有人还写了他《雨夜出诊》《患者的贴心人》《精益求精》等文章,登在河北日报上,宣扬他的事迹。
父亲中等偏上的个头儿,身材匀称,一辈子都剃个光头。夏天常穿件白衬衣 ,将上衣下摆扎在裤腰内,冬天常穿一件黑色半大衣,头戴一顶栽绒帽,多少年不变样。他无论是穿新衣还是穿旧服,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文明先生模样。
父亲可能是因身心过于劳累,40来岁脸上就布满了皱纹。父亲慈眉善目,面容和蔼,性格开朗,与他接触或相处,总给人一种亲近感和贴心感,因而受到人们的尊敬和信赖。
记得在我十来岁时,一次父亲骑车带我进城,返回时要穿过东叩村、中叩村两个村子,才能回到我家所在的西叩村。
当进到这两村时,就骑不成车子了,只能步行。因为认识父亲的人多,不停地有人和父亲打招呼:有喊”马医生”的,有喊“马先生”的,有喊“马主任”的。父亲也边推着车子,边向人家问好,相互间显得十分亲热。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人们对父亲的尊敬,和父亲平易近人密切联系群众的魅力。彼此间那份真诚和热情,不是能够装出来的,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仅如此,当我俩走到中叩村时,一个约有50来岁的长者,边和父亲打招呼,边走到父亲跟前说,他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正想着哪天找父亲去看病。父亲闻言立刻支好车子,说:“来!让我看看。”说着就让那人把手放在自行车的座子上,号起脉来。边号脉边问病情,而后从口袋里拿出处方签,给他开了药方,并嘱咐了注意事项,那人很是高兴,一个劲儿地道谢。
村里的人们看到父亲当街看病,就小声议论起来。有的说:“人家马先生就是强,看病认真,待人实诚。”有个人还说:“我叔叔的病,看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好,还是找人家马先生给看好的。”听到这些,我真为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
就这样,我俩本来骑车不到10分钟的路,却用了将近1个小时。
四
父亲之所以受人尊敬和信赖,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胸有病人、心想患者,总把病人当亲人。
我看到父亲给人看病,无论对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总是亲切接待,热情服务。他说话和气,态度诚恳;询问病情祥细, 解答询问耐心;善于用心理学的有关道理,化解患者心中的疑惑、顾虑和担忧,从而实现医患紧密配合,提高治疗效果。就连他开出的药方,也是书写工整,字迹清晰,从不了草从事。
父亲经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作为一名乡村医生,就必须要有“甘当一头小毛驴”的精神。出诊,是乡村医生一个经常性工作,面对千家万户的许多老弱病残和重症患者,医生只有出诊才能对他们实施救治。所以,需要出诊时医生不能讲价钱、打折扣,就像“小毛驴”一样,让人“牵上就走”。 父亲不仅这样教育年轻医生,更是以身作则,身体力行,而成为榜样和楷模。
在我记忆里,父亲夜间出诊,是司空见惯之事。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地冻, 他都克服困难为人治病服务。有时他身体不舒服,甚至一个晚上接连出诊,也在所不辞。
我们的村子大、人口多,病号多,医生很忙。人们为了便于找到父亲,于是就趁吃饭时间找到家里,从而形成了夏天开饭时,人们在院子里等;冬天吃饭时,人们到屋里等,已经习以为常。
看到父亲经常吃不好、睡不好,母亲很是担心父亲的身体,有时就说他:“你真是不要命了?你就不会推一推、躲一躲?别说是人了,就是个机器也总不能一个劲儿地转吧?况且你的身体还不好!”然而,在父亲的字典里,从来找不到“推脱”二字。他那“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小毛驴精神”,始终如一,从不懈怠,令人钦佩。
父亲就是这样,他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在他眼里,自己的事儿再大也是小事儿,唯有治病救人才是大事。
那是1963年8月初,一场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整个河北发生了严重的洪涝灾害,我家房子的后墙被泡塌了。 几个叔叔拿来立木、木板,将后墙屋顶支撑起来后,需要父亲安排全家到哪儿去住的问题,然而此时父亲却不见了。当时我们还小,母亲刚生下三弟不久,不便下床活动。当发现他的药包不在时,知道他去出诊了。我们在风雨交加、没有后墙的屋里,蜷缩在炕上焦急地等他回来,结果直到半夜,他才弄得满身是水地回到家里。母亲也不知该埋怨他,还是该心疼他……
父亲给人看病用的是真心,下的是真功夫。1971年,我的一个在街坊上称我父亲为大哥的女同学,得了严重的紫癜病,导致肾功能障碍。为了治病,她跑遍了石家庄市的大小医院,均不予收治。拿她的话说:“就等于给我判了死刑。”回来后,经我父亲认真诊断,详细做出以中医为主的治疗方案,并定期回访,适时调整中药配方,经过近一年的治疗,得以痊愈。每当提及此事,她都激动的含着眼泪说:“是我那好大哥给我捡回了一条命!”
五
父亲之所以受人尊敬和信赖,还因为他是一个出了名的有口皆碑的好人、善人。
父亲经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见好事就办”。其含义是,当你看见有人需要你帮助或需要你解决问题的时候,就要积极地去做,主动地去办。就是要多做好人好事。
从我记事起,我家西厢房就住着一个老太太。母亲让我叫她奶奶,开始我不知就里。长大了才知道,她家因人多房少,加上家庭情况复杂,她无房可住。父亲知到后,与母亲商量,就把我家西厢房腾出来,让她无偿住用,一住就达10年之久。两家合睦相处,一时传为佳话。
我多次看到,父亲在街上看到有谁穿的鞋子和衣服破旧不堪时,他就把人领到家里,让母亲挑一些还能穿的鞋子和衣服送给人家。特别是对从小失去母亲,且智力不够健全的两兄弟,经常予以关照。
父亲非常热爱和关心集体。上世纪60年代后半期,父亲建议并支持生产队发展集体副业经济,并让生产队无偿使用我家院子和新建房屋,筹建了香油磨坊和木工作坊,推动了集体经济的发展。
父亲还善于热心帮助和解决乡邻之间、有的家庭成员之间所发生的一些问题和矛盾纠纷。
一次,我看到有俩人在大街上吵了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互不相让,招了不少人围观。吵了一会儿后,突然一方说:“不行,我俩就找马先生给评评理去!”另一方说:“评评理就评评理!看你对还是我对!”
遇到乡邻之间这种闹矛盾、闹纠纷的事,父亲总是热心地本着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耐心地讲道理,诚恳地做说服劝和工作,直到双方心悦诚服、握手言和。
我见到的还有一次。一天,我家正在吃饭,来了一位家住后街、约有三十来岁的一个婶婶,她不是来看病,而是向父亲诉说她家男人总是欺负她,老给她气受,她说如此下去日子就没法过了,她请求父亲说说她家男人,她家男人会听父亲话的。父亲听了她的诉说,面色凝重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去做他的工作,不然,这样下去就把个家给毁了!事后听父亲说,他专门让人把她家男人找来,单独谈了半天时间,推心置腹,晓以利害,使他很受教育和感动,自此夫妻俩和好起来,日子过的越来越好。
六
按说,父亲是不该过早离开我们的。如果他也注意关心自己,注意保养,注意休息,避免劳累,他的身体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然而恰恰相反, 他干起工作来总是有那么一种拼命精神和自我牺牲精神。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在完成上级交给他的一项重要任务中,身体被累病了、累垮了,以致后来给自己的健康和生命,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说来那是1966年7月,县里为落实毛主席1965年“6·26”批示中指出的“广大的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二无药”,“应该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培养一大批农村也养得起的医生,由他们来为农民看病服务”的号召,在全县统一计划下,决定在县西北片五个公社中,选拔60名有培养前途的年轻医生,用半年时间,在正定五中进行集中培训。
为此,上级领导经认真研究决定,把此项任务交给父亲一人完成。父亲愉快地接受了任务。然而,在半年内要他一人来完成60名新医生业务强化培训,其任务之重,工作量之大,身心付出之艰巨,可想而知。
集训中,父亲既搞教学,又抓管理,还管保障;与学员同吃、同住、同上课、同劳动;夜里加班备课,白天抓紧教学,可以说是夜以继日地超负荷运转。随着父亲培训任务的圆满完成,也使他透支了的身体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清楚的记得,在距1967年春节不到一个月时间的那天,我和母亲正在院子里收拾家务,突然看到父亲推着自行车回来,车上载着他的行李和生活用品。只见他停下车子,也顾不上和我们说话,便急急忙忙从院子里捡起三块砖头,成三角形摆在院子的一角,拿出他带回来的中药和一个砂锅,要在这院子里熬药了。
我和母亲见状大为惊恐:父亲的身体明显消瘦,憔悴的面容晦暗中带着疲惫,和他走时已判若两人。我和母亲惊讶的一时目瞪口呆。当我和母亲回过神来,赶紧给父亲做了熬药的准备。
父亲病成了这个样子,我和母亲心疼的难以形容。我边熬药边想得很多很多,顿感一种可怕的危机已向我袭来:假如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敢往下想了,因为我还不满十四岁,除姐姐外我下边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两个才几岁的弟弟,母亲身体也不好,家庭的重担无疑将落在我那还嫩的肩上 。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使我没想到的是,父亲此时并没有急着进屋休息,他拿起一个小板凳,接过母亲递给的热水杯子,坐在我身旁,边看我熬药,边努着力笑了下说:“是不是我把你们吓着了?今天培训结束,事情比较多,确实很累,没大事儿,休息一段儿就好了,不要为我着急!”我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父亲喝了口水说:“这次接受新医生培训任务,是我自愿的,没人强迫我。我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是学了个医。就像军队一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该用你的时候,不能当逃兵。虽然很累,很费心,但我心里高兴,因为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好事、善事。”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人不能总为自己着想,如果那样人生就没有意义。就拿我们这个近五千人口的大村来说,人多医少,又远离城里的医院,人们病了总要有个依靠。”
父亲的话,就像打开了一个堵在我心口的闸门,眼泪夺眶而出。我擦了下泪水对父亲说:“你赶紧进屋歇着吧!药熬好了我端过去。”
父亲回屋后,我边熬药边回味父亲的话:他已经病成这样了,还全然不顾自己,仍然想的是他热爱的事业和人民。父亲就像一支火红的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虽然我那时还小,父亲的思想境界和大公无私的品格,无疑是对我心灵的一次敲击和锤锻。
父亲生病的消息,人们很快都知道了。除县卫生局、地段医院,公社和村的领导前来看望慰问外,一般病号为让父亲安心养病,便不再来打扰。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上门求医者,每遇此种情形,父亲总是嘱咐母亲说,千万不要把人家挡在门外!
父亲在自己的调理和母亲的照料下,病情开始好转起来。但从1967年至1976年10年时间里,他的身体在时好时坏的情况下,给人看病服务从未间断过,直到病魔夺去他宝贵的生命。
七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我们都想找到父亲的照片作为留念。但遗憾的是,父亲这一生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然而凑巧的是,此时来了一位街坊上的叔叔,他见我们正为找不到父亲的照片而发愁,就大着嗓门说:“嗨! 县文化馆展览橱窗里,就有他当劳模的大照片,我昨天进城时看到的。”全家闻言,面露惊喜。
次日,我和妻子、我当时的未婚妻骑车进城。当我俩行到县文化馆展览橱窗前,展板上一行“正定县劳动模范人物简介”通栏标题下面,展出了“劳模”们的照片和简要事迹。其中父亲的那张大照片,赫然映入眼帘:父亲正用他那慈祥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依然穿的是那件黑色半大衣,还是戴着那顶栽绒帽。 照片下面的文字写着:马兰柱,曲阳桥公社西叩村人,1922年11月出生,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西叩村医疗保健站站长……
望着父亲那亲切的面孔,看着对父亲模范事迹的介绍,犹如眼前矗立起一座丰碑,令人肃然起敬,我俩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啊!父亲,我心中的丰碑!
悬壶济世医苍生,长留肝胆照后人。 父亲,您那高尚的品德和高贵的人格,永远值得我们学习、敬仰!
我牢记父亲的临终嘱咐回到部队。五个月后我被提为排长。
命令宣布的那天晚上,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父亲,您离开我们太急了,您就差不到半年时间,未能看到你儿子有所造就的一天。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也是埋在我心底的一个永远的痛!
父亲,我深深的怀念您!
2024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