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你可能不信,新兵连的扫把是长了翅膀的。
那是1985年冬季,咱们集团军首设新兵教导团,新训期由过去三个月改为半年,由师团分散承训改为集团军成团建制整训。我有幸成为教导团一千五六百号新兵中的一员。但不幸的是,一入伍,老兵便告诉我们,只有极少数表现突出的新兵才能留在团里,其余新训结束后都要分配到集团军所属师旅团,到哪旮旯不知道,一切从零开始。新兵们个个都想留下来当那“极少数”,因而竞争剧烈得很。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粒沙子,湮没在乌泱泱的似大海奔涌的队伍里,怎么也翻不了身,冒不了尖。
明天,又轮到我第三次当班值日员,我心里头像是揣着一头小鹿,东奔西跳的,透不过气来。
按说,班值日员是个美差。早上不用跑操,有大把的时间把被子伺弄成豆腐块,说不准,内务评比还能得面红旗。当兵一个多月了,我的内务榜上还是光板,怪丢人现眼的。另外有一条,不便摆上桌面明说,值日员负责给班里端菜打饭,嘴馋的,偷吃一两块瘦肉,只要嘴巴子嚼得不太努力,得逞概率极高,偷吃的味道格外香。
当然,班值日员的主要职责,还是负责打扫班里的卫生。
卫生区分两块,一块室内,一块室外。我的心思麻缠在室外卫生这一块。
我们住的是平房,只有班长睡床铺,标配一张桌子和椅子,新兵们在南北两面一溜儿打统铺,铺板下面架空垫两块砖,室内空出的地面十分有限,室外的卫生区也很逼仄,扫个地是很简单的事。
但问题是,一个班只配备一把扫把,竹制的,跟人差不多高,下端用细铁丝绑扎着把,依附着的枝丫和竹叶紧密且倔犟,收拾泥巴石子树叶十分利索。只是,不是每个班值日员都能抢到扫把,尤其是我这种眼拙手笨的人。
我为扫把伤透了脑筋。
第一次当班值日,竟然是班长亲自给我提的醒,我感觉事态不妙。
班长问:“知道班值日干啥?”
这个问题,简单得就像一道10以内加减算术题。
这也太小瞧我了,我大声答道:“端菜打饭,打扫卫生……”
可能是有意提高的声量泄露了我的不满,班长不等我说完,接着发问:“卫生区是什么?”
这问的啥?卫生区不就是卫生区嘛,但我想,班长的问题绝不会这么简单,于是高速开动脑壳,想起了战斗影片。果断答道:“是阵地!”
班长可能没有料到我的答案如此完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继续问道:“那扫把呢?”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扫把就像钢枪!”
班长第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没说话。后来我当老兵了,才知道拍肩膀是孺子可教,好好干的意思。
我沉湎于圆满回答班长的提问,对过去一次还没有得到班长的口头表扬,完全抛到了一边。对咧,我们是一班,尖子班,营里会操,团里抽考,通常派尖子班出马。我编入尖子班,拜当了我五天的临时班长所赐,他看到我的高中毕业证,便贴上聪明标签,其实我笨得要命。临时班长向尖子班长推荐,连里干部也无异议,硬生生地让我当了“班尾”。班长一米八六,十个新兵除了我,身高都在一米七六以上,我一米七O,站队尾,我们班值日,就是按队列高矮次序排的。我还估算了一下,班里其他新兵,受到班长在每晚就寝前讲评和班务会上的表扬至少在两次以上,唯有我空白。
训练搞不过人家,理论学习发言不积极,做好人好事又缺少眼力见,但我决心成为一名忠于职守的好兵,首先当好班值日。想到这里,我在全连晚上体能训练结束后,给自己加练了50个俯卧撑,一觉睡到团里起床军号响起。不好,我小跑到室外卫生区,泥巴地不知被谁扫得干干净净了。
当晚,班值日讲评,变成了我个人痛心疾首的检讨,坦陈至今没摸到过扫把的丑事。班长没有批评我,但表扬了今早上五点钟就起床扫地的那个福建兵,这家伙有只很高级的带闹钟的电子手表。
我第二次当班值日员的头天晚上,像托着钢枪一样地庄严,把扫把轻悄悄地藏在我的床铺底下,睡觉前又察看了一遍,这才放心入睡。凌晨五点,天麻麻亮,我醒了。摸扫把,扫把不见影。吔,班上哪个积极分子把我的扫把偷跑了?我趁着晨曦投进的熹光,趴着身子,挨个新兵床铺底下摸索,双手被灰尘染成漆黑,正当要接近班长床铺时,一哆嗦,发出一声干咳,吓得我赶紧退回自己床铺。稍作憩息,我起身出门,洗手,察看室外卫生区,看得见,地上有零零星星飘落的树叶。多可爱的树叶啊,你就像是我的俘虏,待会我再收拾你。我悄悄爬进了被窝,不想,一倒头,我便美美地睡着了。
结果可想而知,我的卫生区阵地又一次失守了。班长的表扬让我知道,是安徽籍排头兵偷了我扫把,鬼精鬼精地藏于班长床铺底下,早上五点半左右扫的地。我气坏了,骂排头兵缺德。
排头兵冲我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你做梦吧,哪有六点钟还有地扫的?!”
我为此向邻近连队的老乡打听,晴天不起风的时候,凌晨三四点钟,就有新兵起床扫地,这事很普遍,好多人为此受到表扬。尽管呛得我无话可说,但排头兵说了真话。
事不过三,我想这次一定要硬棒棒地当好班值日,谁也别想夺取我的卫生阵地。我抢到扫把,拎开自来水清洗尘埃,甩水,挤干,然后用一块大大的白色薄膜,一层一层地裹紧扫帚部位,最后把在团卫生队开的伤湿止痛膏黏牢,抱着扫帚昏昏入睡。
呀,我飞起来了!我首先拎着扫把在我们班的卫生区飞舞,扫把轻轻一点,所到之处,枯叶碎石和纸片立刻像有吸铁石一样聚拢一起,簌簌声又像极了我们尖子班队列会操,我在空中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我便飞临二班的卫生区,我打算把全连的室外卫生打扫一遍呢。心想,这该得多大的表扬呀!这时,我们班长带着全班新兵跑出来了,他们一边追我,一边大喊放下扫把。我嚷道,扫把就是钢枪,我决不会放下武器!我两腿夹紧扫把,飞得越来越快。好家伙,全连官兵都来追我了,第一排是清一色的新兵,也都清一色骑着扫把,连长朝我招手,大声喊道,你娃飞出营房了!我朝下一看,真的飞出了营房,团军务股长带着佩红袖装的一排纠察队员在潭水旁拦截我,腿一软,扑通一声,我掉入冰冷的深潭中……
“这个兵,伤寒太重,高烧42度,啥事把他伤得这么深啊?!你们当连长的、当班长的,兵咋带的?!”好像是团卫生队长跟咱连长、班长说话。
咋?我知道,是长了翅膀的扫把!但我眼睛睁不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