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王国华 : 父亲

作者:冰豆   发表于:
浏览:6次    字数:3854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3篇,  月稿:53

  父亲从查出肺癌到去世,仅三个月的时间。

  在父亲去世的头几年里,很多次午夜梦回,我都不相信他已离我们而去,因为在我的心中,对于他有太多遗憾,从青春期自己的叛逆,到工作之后缺乏主动的关怀,难以尽述。

  为此我曾向某报刊投过一篇文章,名为《假如来世再作父子》,然而发表的时候,“假如”二字却被拿掉了,我认为这样的改动,会有损于我心中遗憾的表达,颇不以为然。

  父亲四岁时祖父去世,强悍的曾祖母断定祖母不能守,分家时多有偏心,只给了草屋两间,二十年后,父亲才建造了现在可称宽敞的老宅,祖屋则以十元钱售出,被生产大队用来大炼钢铁了。

  坚韧的祖母独自在茅屋里之中将三个子女抚养成人,而且还让父亲念了书上了学,使之成了同龄人中有文化有见识的人,后来我诸兄弟能考上学校走出大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父亲卓于村里同龄人之见识。

  曾祖母的弟弟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的秀才,她的强悍不只体现在了家里,据说某次赶集,有人骑马走在她后面,十余里的山路,她偏不肯相让,凭着一双缠足,彼快她亦快,一直走在骑者的前头,事后骑者形容她翩翩若一只矫健的老鹰,并因此得了个谢老鹰的外号。

  祖母的坚韧,则更多是底层人于困境中的自救,因为缠足不能下水田,在请人插秧的时节,她便会匍匐于田埂之上,往水田里插秧三行,谓为待客秧,速度比水田中人还要快。

  因为曾祖母的强悍和刁难,敢来家里帮忙劳作的男性,只有祖母后家的堂弟和堂侄两人,父亲一生对此二人都极感恩,对方晚年每有病痛,必亲往探视,为两人送葬时,父亲还请了锣鼓队,隆重而正式。

  父亲上学的程度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曾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颇受老师的看重。父亲长大后能识文断字,会写状纸和阅读史书,还会熟练背诵和运用《增广贤文》,算是乡贤一类的人物。

  外村他的几个表兄弟也就是秀才的后代,大都因为拥有文化而都拥有了公职,他的表哥建国后还做了大军区司令的秘书,而同样聪明的父亲,却留在了大山深处。

  留在大山里尚未成年的父亲,引起了土匪戴三爷的关注,他觉得父亲有灵气,许了一个“小老幺”位置,欲邀其入伙,土匪的管理体制我不甚了了,估计“小老幺”算是重点培养的对象吧,幸好此事后来被祖母给拖黄了,否则我的家史就不清白了,父亲的形象也不再伟岸了。

  领军到大山里来清剿戴三爷的指挥官,是父亲的外村表兄,也就是谢秀才的孙子,其时他还不是司令员的秘书,因为吾家之所在,与土匪大本营地名相同,谢伯父趁着夜色竟然将部队带到茅屋之外,因为这地方他幼年时常来玩耍,并不陌生,次日父亲为剿匪解放军带了条近路,大本营半日而克,这也为父亲的履历增添了光彩的一笔。

  父亲大致是文革后期担任村支书的,在任上扩建了村小学校舍,修通了村公路,修建并运行了村纸厂,正当他想放手大干的时候,却被调往了乡煤矿上,多年以后,我还是能感知到他深藏心中的壮志未酬,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说。

  村里在特殊年代被打倒的那批人,多与父亲保持了终生良好的关系,原因是他们在被“专政”的时候,父亲都曾给予力所能及的照顾,努力给对方留了体面,这种作为大约也促使了他后来的卸任支书,但我从未听他有过后悔之词。

  父亲卸任支书以后,依旧干着为乡邻排解纠纷的事。某两家邻居因为山林边界起了争执,几乎到了老幼齐上阵的程度,父亲听说后,主动去告诉双方,说此事其实很清晰,四十年前自己曾参与当时山林划界工作,界石就埋在林中某处。

  此事乍听之下有些蹊跷,乃至当事一方的某位长者不服,说自己大了父亲十几岁,都不知有界石之事,而父亲当时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凭什么可以参与?

  父亲也知道对方责疑的根本原因,如果依了父亲所说,他家会明显吃亏。闻言不急不躁,耐心详细的回溯了当时的情形,并借用故事中长者的话回答了对方的责疑:这孩子有灵性,也值得信赖,说不定几十年以后能派上用场!

  最后在村领导的见证下,双方果然挖出了界石,证实了父亲所言非虚,责疑者遂无言。

  受益方在未告知父亲的前提下,主动送了几段好木料到我家中,以示感谢,却被父亲峻拒了,理由是自己只是说了句良心话,这么一来反倒显得别有用心了。

  对方几度坚持,父亲坚决不允,最后木料被运回了来处,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明白其中道理,反倒觉得父亲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

  小时候的上学路上,我经常被问到的问题是:“你爸什么时候回来?”很多问话者是要等他去调解纠纷或者主持分家,那时我觉得分家是件复杂而琐碎的事,也曾对父亲如何主持充满好奇,等到了解之后,又觉得平平无奇。

  据说父亲主持分家的方式很简单,只是静坐一旁,极少发言,即便说话,也只寥寥数语,全程主要靠当事者自行协商,最后父亲只是在分家契约上签字为证。

  母亲告诉我说:“只要你爸爸在场,人们都很自觉,不会提过分要求的,这就叫做威信!”我信疑参半。后来我上初中时亲历一件事,让我相信了父亲确是个有威信的人。

  那时村里的部分年轻人,彼此有了矛盾,喜欢以当众约架的方式来解决,同时也彰显一下各自的荷尔蒙。某个赶集天,当两个血气方刚正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父亲恰好路过,两人便不约而同收起了招式,说是等父亲过去了再战,让他看见打斗场面总是不大好。

  其时我恰好是看客之一,所以记忆犹新,其实父亲是不大爱管此类闲事的。然而身为代课老师的三哥于假期里率人打群架一事,的确让父亲动怒了,虽然怒气并没有写在脸上。

  当时父亲坐在老宅院坝的石凳上,三哥站着,一个多小时的谈话,没有声色俱厉,也没有疾风骤雨,全程仿佛只是在谈心,父亲从三哥的自行辍学开始说起,到他在煤矿上班时的醉酒误事,又到当下的打群架事件,说自己已经给了三哥足够的耐心,但是三哥的率性而为,结果都不如人意。三哥则一开始是抗拒,继而惶恐,继而痛哭流涕。

  我个性中规中矩,历来对父亲有些畏惧,没被谈心过。

  二姑妈家中长我两岁的四表哥,打小天不怕地不怕,自言一生最敬畏的就是自己的舅舅,也就我的父亲,在挨舅舅打和被舅舅谈心之间,他宁愿选择前者,他还说父亲谈心时经常微闭双目,偶尔睁开,总会有精光外溢,令他心惊。

  父亲在四表哥身上倾注的心血甚多,甚至包括其婚事在内,父亲也曾多次从派出所将其领回,然而四表哥此后的人生,依旧充满坎坷,甚至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呆在监狱里。此事对于重视亲情的父亲而言,打击不可谓不大,四表哥也很为自己早年的荒唐而懊悔。

  或许是带着并不美好的记忆出嫁的缘故,我的两个姑妈对于曾祖母及大伯公家的人,一直都心存芥蒂,然而父亲却能做到放下过往一视同仁。

  大伯公的二儿女个性情酷似曾祖母,嫁到了十多里外的大山更深处一个叫做七层岩的地方,做了保长的填房,晚年生活不幸,与子女亦多纠纷,凡有事,父亲必爬山涉水,为其奔波调停,安抚双方,用心费神的程度,连自己的两个姐姐都会吃醋。

  父亲去世时,堂姑妈已逾八十,闻讯从七层岩独自步行三小时而来,守了整整五天,父亲出殡后她才离去,姐弟情谊让晚辈们动容。

  堂姑妈近九十岁去世,去世前很少人能近前言语,包括其子女在内,但当我带着一大家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没有丝毫抗拒,甚至还表现出了欢愉的神情,我们的交流也是十分顺畅,我给她钱时,她也毫不犹豫的收了。

  我临行时,堂姑妈明显的不舍,一再叮嘱我在外面要居安思危有备无患,其思路之清晰,丝毫看不出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月后,堂姑妈溘然长逝。我也知道堂姑妈之所以会高看我及家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其实很多亲戚都受到过父亲的帮助,只是由于他不爱主动表达,许多事我都是很久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包括支助大姑妈家购房,为他的表弟捐献棺木等,这样的事听多了,我也就不觉意外了。在我心中,父亲就是个肯于付出敢于担当不图回报的的人,凡事都能做到以理服人,我心中引为偶像。

  在父亲去世二十年以后,我偶然听到了一件关于父亲的事,颠覆了自己对于父亲的固有认知。

  二姑妈家与某邻居不睦,长期龃龉不断,后来二姑妈求助于父亲,由于对方势大,父亲便叫上大哥、堂哥及大姑妈的长子,上门叫阵,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对方则闭门不出,那时候父亲已近知天命之年,且一直以知书识礼的形象示人,居然也会上演怒发冲冠的戏,令许多见证者和听闻者深感意外,也包括事后得知的我。

  无独有偶,在我听到父亲怒发冲冠的故事之前,也就是自己不惑的年纪,三哥与村中一少年产生了矛盾,对方趁三哥请酒的时机,气势汹汹找上门来,说是要当众讨个说法,自昼至夜,不肯罢休,我已离家多年,本无意掺和此事,任凭三哥与之理论。

  我亦理解少年的心理,外出闯荡了几年,自觉见过了世面,也比父辈能言善辩,具备了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能力,而今艺成归来,急欲找一人立威,三哥便成了他的磨刀石,毕竟在三哥的身上,还带了些许父亲的光环,若将其拿下,收效可谓丰厚。

  三哥与对方沟通的效果极差,因为事无对证,对方有恃无恐,意气益发骄横,众人皆以目视我,大约在他们心中,我是最肖父亲的一个,我终于按捺不住,暴起用强力将其请出了老宅院坝,并直接拽到了马路之上,对方高我一个头,在被我拖拽着走过的百米路上,一直试图放下姿态与我沟通,我则选择了无视,夫战勇气也,最后的结果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血脉这种东西很微妙,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超然了,稍作留意,却发现它依然还在,顽固而清晰,譬如曾祖母之于堂姑妈,祖母之于父亲,父亲之于我。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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