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先祖来到了这个村庄。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来到了这个村庄。少不更事的时候,懵然无知。懂得一些事后,我发觉村庄隐在黄土塬的一条沟壑里。
沟深二百余丈。两面垂崖(ai)相望,凿一排黄土的窑洞。窑顶的崖沿上,悬空丛生了一溜烟酸枣树、构树和椿树,密实实的枝股交错着,炸裂般刺开了去,却又陡危的前伸了,欲跌欲倾的样子。
沟壑顺势蜿蜒着通山而去。
瓦屋、窑洞、土墙,散乱的坐落于壑间的几块平地上。矗立沟沿,向壑下看去,人极小极小,行者“蠕蠕地动”;站在壑底,向崖上望去,生了幻觉似的,天空仿佛被曲曲折折的沟沿切割成了直角或钝角的几何,白晃晃,光亮亮,宛如柳叶形的一条河面,宽了又窄了。悠然间,拐一个弯,迎面一个崖,却又阔阔地宽出了许多,像一个喇叭状绿黄的川道了。
沟壑里,村人生活有所不同。瓦房与窑洞相连,锅灶与火炕相连。生火时既做了饭,又带着烧了炕,省柴又省力气。绿树浓云一般,参差着伸出沟面。人聚树下,拉家常,话桑麻。放了学的孩子们,解套似地在人堆里穿梭撒欢。
旷野风乍起,呼呼从崖顶扫过,却入不了沟壑,高出沟崖的枝枝叶叶随风摇曳,壑下却平静如常,仿佛一个妥妥的沟屋了。
沟壑起了风,却是另番景象:风儿贯满沟谷,顺崖穿沟而过,击出吼吼的震响。破了的窗纸飘扬似哗哗扇动,发出呜呜的怪叫;院门虚掩了,吱嘎吱嘎的一开一合。村人叫这种风为夹沟风。风直挺挺的硬,撞了屋角、墙根、崖弯,便出了风的形状:一会儿软细,一会儿打旋,一会儿扶摇。碰到屋檐,又折成了角,卷起枯叶冲天而去了。羊拉在沟道上如花生米大小的粪蛋儿,被刮得无影无踪。风带来新的空气,窑洞里聚了多少年烧出的土炕味,牛圈里淤了多少年的粪尿味“跑光了”。
早晨醒来,村人吸着新的空气。一个一个扛起门后的工具,不声不响地上了沟北的坡,去一块谁也不知道的地里锄草、扬粪或干点别的什么。邻家二伯胳肢窝夹一把铁锨,拿一块黑馍,边走边吃,边吃边干。一袋烟的功夫,一片纱帐似的高粱地后,便扬起了一锨一锨水雾般的粪土。扬着扬着,二伯却没有了影子。几年后,隐隐地听村人说,那天息工回屋的路上,他失脚跌进了一个很深的沟。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真的是死了还是活着,或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扬粪了。
我在这个村庄住了很多年,知晓村人许多事。像邻家二伯这样的,干着干着没了音信的人,隔几年总会出现个一次两次。二伯他哥叹了口气,喃喃地说着自己的话:人活一世,活着活着,活不动了就死了。我兄弟大概是活不动了。人到末了,谁能预知自个儿最后的死法,谁又能先知自己的去处和后来的事呢。
二伯哥说的似乎是对的。活着或是死了,活在这里或是死在别处,我们不必太在意、太计较什么了。人原本就是一个自由之身。其实,许多人不会在一个地方生活一辈子,一生总会搬一次两次的家。前半生在一个地方,后半生又到了别的地方。即便身后了,有时也还要搬上一次两次的家。
多少年后,一个晨曦初露的早上,我重新回来了。
依稀听见村子残存的一点声音,闻到了窑土的一丝气息。我踽踽地在沟沿上行走。数着沟下的瓦屋、窑洞与磨房。场景令人感伤:一场山洪几乎将沟壑淤平了。
残门院落,老墙豁口森然。墙顶上树起的瓦缸圈,用石灰涂抹的白圈(吓唬野狼,保护牲畜),依然隐约可见。房屋与院墙陷在干泥里。雨淋黑的土墙上生了几丛野菊花。老树在风中摇晃,瓦楞上拂动着一棵两棵的蒿草。
走进一个人的窑洞。墙皮斑斑驳驳,露了黄白的麦草枝。窑里黑乎乎的,没有灯。住着少年时的玩伴—简娃,正在烟熏火燎的做着饭。锅台边的墙上供着灶王爷,旁边木橛支撑的架板上放了两只黑的瓦罐。简娃窸窸窣窣地动,才见活物似的一个人的存在。又朝前面看去了,土墙下,沟岔里,稍平的土场上,垛了一堆一堆的柴垛,灰扑扑瓷实,似乎已垛很久了。心细人家,垛顶压几块石头或一根两根的木椽,防止风刮走了一个冬天的柴火。
再入一个土墙的院落。葛条儿编的柴门虚空的掩了。窑口处置一个旧的马槽。看了似乎眼熟。心一热,想起那是个给过我好处的马槽。少年时代,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时常提了一根棍子,一个人在破旧的窑洞或沟沟坎坎胡乱地闲转悠。记不清是哪一年,在马槽里捡到过十几个鸡蛋。也许是那鸡怨恨主人,偷偷将蛋下在残破的马槽里,准备再找一个公鸡一起过活的。但鸡运不好,蛋被我发现了,趁鸡不在窝,主家人熟睡了的时候,我迅速脱了褂子,悄悄将蛋裹回了家。连续几天,我做贼心虚不安,却佯装没事似的,圪蹴在一棵老树杈上,老远观察着鸡主人和那只鸡的动向。生怕哪一天,鸡斜眼忽然怼我,说我是个贼,像夜狐一样偷走了它的蛋,让它断了子孙。
那场山水逼着村人搬到崖背上,但远近的人们依旧称它为沟壑村庄。乡亲又盖起了新瓦房。老天没太亏欠村里人。
醒来的时候,秋天照样到了崖背上的沟壑村庄。沟上沟下满地丰收,被人收走的是庄稼,还有飘落的枯枝败叶,陡坡上泛黄的山草。“山瘦了”,水清了,壑内壑外萧瑟茫然。即便是天上的云彩也染了晕的褐黄。有时候,天空碧蓝如洗。望天上看,看久了,苍穹渐渐地清晰成了深黑,人眼也便涌出穿黑的感觉了。照壁前,那棵老了的皂角树在夕阳里却是扶疏透亮,枝头挂满了扁长的皂角。风一吹,风铃似当啷当啷地响。三三两两的女人们,端上洗浆盆,拾了落下的皂角,又说又笑地洗起了衣服。
不知啥时起,这个村庄渐渐地没了从前的喧嚣。
新盖的砖房很多,大多却空置着。死寂一般沉静的村子,没有烟火气息。外出打工的人,匆匆地回,临时地住,忙忙地收种,急急地走。乡村的家,已经成了他们半生过往的驿站。
一个两个灰黄的烟囱,高高地落在房顶的某个角落,晒着日头。院子是空的,成年没有人进来。墙根上,瓦缝里,磕缝中,长满了蒿草与青苔。或青或红的砖房,“铁将军”把门生出了深红的锈。屋后菜地荒凉,野草混生着,一窝蜂似地漫进了院落。鸟儿振翅斜飞,悄无声息地远去了。蛐蛐也不知了去向,没有了窗下彻夜的嘶鸣……
夜晚时分,老屋后的柳梢上挂起了月牙。
驮背的邻家叔,斜坐门石上,握一个竹管铜嘴的旱烟锅,微佝着头,撮(cuo)唇而吸,烟火一明一灭,照着他幽黑的脸庞。我们说起了村里事。
老叔说:“县城是农民的城市。村上好多人在县里买了房,庄户上只剩下几个老人了。言说,人是万物之灵。鸡鸭猫狗猪马牛羊离不开人,需要与人一起过活。就连虫鸟也需要与人一起过活。没有了人烟,它们没了着落,只好跑到别处去了。”
我说:“黑了,村子静得瘆人。搭眼一看。这一个黑屋,那一个黑窟窿,又一个黑的墙角,到处是模模糊糊的黑影子。看久了,好像还在那里晃动,像个鬼影似的,怪吓人的!”
老叔嘿嘿地笑了,说:“祖上说,鬼是个黑桩桩,没头脸没腿脚,害怕光亮。天黑了,出门游荡。天快明了,鸡一叫,就慌忙回去了。活了大半辈子,我信鬼神,但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见过鬼。你说的是天黑了无灯情形下的一种视觉感受。慢慢地,眼窝看夜黑习惯了就好了。”
正说着,村西头一个后墙的窗户亮了起来,屋里一丝光亮透过帘缝儿投到了地上。接着,呼啦啦飘出一串麻将声。我起脚想去探个究竟。
“不用看,是拴狗家开的麻将摊。天一黑,就有人打麻将。这已经成了村人的一个执事(正事)了。唉,现在农村人吃饭不发愁了,但却缺钱花。这也是我们最大的难处。你想想,入托上学,婚葬嫁娶,看病吃药,买车买房,赡养父母儿女,人情往来,等等,一切都要拿钱来解协。所以,生活压力大,心里发急。无奈之下,青壮年只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一些人,就成了麻将桌上的常客。这些人平时干活不多,身子懒了,也失了力气。看起来膀大腰圆,其实多无缚鸡之力,就连一个四斗麦(一斗30斤)的粮食桩也扛不起来了。”老叔一边比划,一边嘴上啧啧地说着。
“打麻将成了执事?总不能天天打麻将吧?”我问。
“差不多。庄稼种到地里,基本就不经管了。除草防虫靠农药,一料庄稼打药好几回,剩下的收种靠机器。机器来了,扛上工具,盯着自家地界闲转看热闹。人清闲时间多了,你说,他们不耍干什么?一天两天的打个麻将,也算是消消遣……到狗娃屋打麻将的多是留村的人,也有退休回村的职员。比方说,60几岁的虎娃。老伴走后,憋闷得发慌,常去麻将摊消磨时光。不过,他还另存了心思:盘算着以麻为媒,多见识些人,再相个老伴。虎娃说,村里婆娘实在,好说话,不太计较钱财。加上他退休存了些铜板,说不定给个金箍子或孔表啥的就能算数了。不像城里女人,眼道稠,难说话……虎娃过去就是个在村里擦油打零嘴的人。天黑了没事,咱叔侄俩说说话,老叔有啥说啥,前言不搭后语,不要见外啊!”
老叔是个老中学生,知晓的村事多。我认真听着他说的话,顺便给他带了些烟酒与牛奶。
的确,村人各色各样,追求各不相同。过去活在山沟洼,向往都市生活。听见火车汽笛声,心思就随着车轮飞向了城市。如今,乡村衰败了,许多村人住进都市,成了城里人。他们吃喝富足了,却又向往起了乡村,惦念那里的烟火气和自然恬静的生活。我在都市半生,多少了解一点都市人。其实,他们习惯了都市,却也腻歪都市,又离不开都市。心烦了,身累了,选择乡村或别处山水,稀释一下心怀。蜻蜓点水尚可,但回村扎了根去,怕是不行了,因为他们已落进了都市。加上时代与社会变迁……村庄消败大概是自然而然的事。现在的村人,大约将是这个乡村最后的守护者与挽歌者了。我茫然地对老叔,对自个儿说着感伤的话。
秋月偏西。
夜深了,我扶老叔回屋睡下。
心境蓦然超尘。择一个草香的墙根,打禅似的盘坐于一块黑石上,闭了一双泡眼,意识曚曚昽昽,仿佛又回到了旧的沟壑村庄。
忽然,远处传来了狗咬声,是一只狗的咬,咬得又急又狂。老叔说,怕是谁家又招贼了。我嗯了一声,操起屋门后的铁锨,飞也似的朝狗咬的方向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