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的骄阳驾着独轮车,不知疲倦地行驶了一整天。被它的车辙辗压过的地方,无数的生命裸露着,无法躲藏。那山峦泛着藏青色的光芒;那河流获得一件金色的衣裳;那旷野向往流水洗涤的清凉……
小小的城市淹没在热浪中,无休止地浸泡着。仿佛听到了它沉闷的喘息声,天上的那个太阳变换了一副仁慈的面孔,温情地抚摸着城墙、街道、楼房……
夕阳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洒落在人间的一地金子,云霞幻化出一件件绮丽的服装。
隐匿在方格子似的蒸笼中的人们,这时也三三两两地冒出来透气了。
我要在光明逝去之前,穿越令人迷失的街市,扑向沉静的乡野小道。
这条蜿蜒盘向远方的路,依然如往日一般,敞开它热切的胸膛,爱怜地抚摸着我脚底厚了又厚的茧。它悄悄地对我说:“尽管去,不要怕!如果前方是你的向往,我会带你穿过黑暗的阻碍。”孩子般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的脚印轻轻落在尘土上,生怕踩疼了我可爱的向导。
路旁的洋槐躬着背,它低俯着身子,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它一遍又一遍地跟世界说:“大地是热闹的,天空是寂寞的!”晚风一阵阵结伴而来,吹乱了人们的发梢。然而,我们却找不到理由去讨厌它。它那轻轻的温柔是谁也无法抗拒的啊!洋槐夸张地颤动着枝叶,惊奇地望着我说:“咦,你是来过很多次的那个年轻人啊。你每次都要在我的家门口稍稍停留。我记得你的脚步,你的背影,还有那凝视远方的微微叹息。只是,这双鬓含霜的中年人真的是你吗?你是否将所有的爱与被爱遗忘?你是否将一段段心事深深掩藏?”我目光澄澈地望向它,微笑着说:“不,我记得你春天的花叶,秋天的魁梧。或许我们都无法拒绝沧桑,但是记忆是深邃的啊!”洋槐快活而满意地向我吹起口哨,目送我继续寻找黄昏的足迹。
群山收起连绵起伏的线条,在苍茫的天地间留下几道青黑的剪影。一弯如眉的新月在广漠的天宇中和几点疏星说着悄悄话。飞云假装孤傲地从它们身边蹭过。
小城、山村、田野,还有所有的生物们悠然自得地享受着黄昏时分的静谧与安祥。
小河畔突然升起了乐曲伴奏中悠扬起伏的歌声。它犹如林间流泉,唤起了我内心那些鲜活而厚重的过往。
我饶有兴味地倾听着,它既不是摇滚乐,也不是流行乐,而是我们辰溪本地传统的阳戏小调。“正二三月去下种,去下种,一籽落地呀嗬嗨,哎嗨哟,万籽生哟呀咿哟……”这调子我很熟悉,也可以说是源于血脉的喜爱吧。我母亲年轻时擅长唱阳戏,劳作累了总会唱上几段。那时没有什么电子产品,这土生土长的歌调激起了我对母亲深切的热爱,也为我的童年增添了许多色彩,让我感受到了幸福和慰籍。我怀着对这旋律和往事的依依之情,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一中下游的河湾处。我自此处驰目远望,群山拱列,酉峰拖碧。位于锦鸡山头的锦岩塔屹立苍穹,以拥云揽月之气势俯瞰着辰阳古镇。锦岩塔于明万历三十九年由时任辰溪县知县曹行健倡建,开启文运,以彰教化,并赋诗以颂之:“天开图画凤城西,佳气氤氲冠五溪。金桂巍峨凌月窟,琼峦拱列壮云梯。百年文运催天马,万古清流抱锦鸡……”曹公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自此县人屡登皇榜。民感其德,建生祠以怀之。锦岩塔历经史海沉浮,如今以全新的面貌重振雄风,更显国祚昌隆,辰阳文脉源远流长。
暮霭沉沉,最后的一抹霞光也恋恋不舍地向天际飘隐而去。渐次亮起的灯火摇曳在悠悠的沅水长河之中。沅江——这条流淌着历史文明的河流,曾与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邂逅——“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沅水是多情的,它曾抚慰过屈原的“僻远之伤”。此时的沅江,却一点儿也不张扬,绵绵涟漪,细腻温婉。含羞的柔波漾起了我无尽的情愫。逝者如斯,一如我少年的赤诚,青年的奋发,中年的蹉跎……
我目送潺潺江流悠然而去,极目之处,终是遥远。蓦地,我又想到苏东坡的哲思之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倏忽之间,我甚觉风月清朗,气定神闲。
邓丽君曾经这样歌唱过黄昏:“又见炊烟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
是的,黄昏是美丽多情的。以黄昏之美迎接黎明之美,此消彼长之间是永恒的生生不息!
美哉,黄昏!美哉,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