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喜欢十二舅的,他长得好,爱玩枪,喜欢打猎,还肯带着我玩。
十二舅不爱笑,总是沉着脸,在我们这里叫“整脸子”,意思是过于严肃,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很狂,其实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我小时候,每年进了农历十一月份,喜欢玩枪的人开始组织打猎队伍,商量这个冬天去哪里围猎。在姥姥家那个村子,当过兵,受过正规训练的十二舅是那支猎队的队长。他手中有一杆被所有人羡慕的双管猎枪,那枪枪管乌黑锃亮,宝贝得很,别人摸一下都不行。
我们家在大山深处,很偏僻,平时难得来个外人,如果谁家的亲戚来串门,那就是全村的新鲜事儿。因此,每年十二舅带着他的伙伴儿来村里的时候,就是我家最热闹的时候。他们这支猎队十个人,我家住不下,就问村里谁家有空房间借给他们住。打猎期间,把猎物的肉给各家分一分,就当是住宿吃饭的报酬了。
我记得村干部到各家清查、劝说交私枪的时候,我都十五岁了。所以,在十二舅和他的兄弟们扛着猎枪满山追兔子的年代,我还是个够不着炕沿的小豆丁。每天晚上吃过饭,大家坐在炕上扯闲篇儿的时候,猎人们就会和大家讲白天围猎的事情。有些人会说话,把围猎的过程讲得生动有趣,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那天,我从外面疯跑回来,一进大门,就看见满院子都是人,猎人们回来了。水井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只还活着的动物,通体雪白。大人们说它是一只狐狸,大家在争论,争论的焦点是放了,还是勒死把皮子卖了。邻居家的亲戚是城里人,当时掏五十块钱就要买这张皮子做围脖。五十块呀,那个年代,一盒火柴才二分钱,一斤食盐才五分钱。猎人们分歧很大,吵成一团。我拿了一根树枝碰了碰它的鼻子,小东西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样子很惊慌。有人呵斥我:“别碰,谁家孩子呀,滚一边去!”我被吓一跳,红着脸后退了几步。
十二舅大声喊:“老高,你喊啥,骂孩子干啥?你天天吃我姐姐做的饭,不认识她家孩子?拿孩子出气,装什么孙子?”
那个叫老高的人立刻不愿意了:“顾十二,你装什么孙子?本来就是出来打猎挣钱的,这十几年才抓到一只白狐,你要放了,你凭啥做主?”
二十舅大声回呛:“我就要放了,凭我是队长,凭狐狸是我抓到的!”说着就朝那只被绑着的狐狸走过去。
高家舅舅(都是母亲娘家村里的,平时把他们都叫舅舅)立刻闪身挡在了狐狸的前面,一只手把背后的枪拉到胸前,用另一只手指着十二舅说:“顾十二,别给你几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今天你敢放了这畜生试试!你还队长,不会处事儿,谁还认你是队长?没有大家围猎,你能自己抓到它吗?想自己做主,充善人,我呸!心善你别打猎啊”
十二舅涨红了脸,也反手把猎枪从背后拉到了胸前说:“姓高的,你再说一句?老子——”没等他话说完,人群中的母亲冲过去,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扇在了十二舅的脸上。十二舅白净的右脸颊上立刻就出了四个手指头印,整个人愣住了。大家也都呆住了,一时间院子里鸦雀无声。看母亲的表情,她可能又气又心疼又后悔,嘴唇哆嗦着说:“你们打猎就是玩儿,吵归吵,怎么还把枪拿起来了?要是这样,你们就都滚出去,以后也别来了,我招待不起!”最后一句带着哭腔儿。十二舅是姥爷的老来子,母亲一手带大的,从小没打骂过,和自己儿子差不多。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舅舅走过来打圆场,把母亲推到一边说:“大姐,您别生气!十二,拿枪的规矩都忘了吗?”转头朝高家舅舅说:“大俊,你今天嘴欠,我们好几个人都比你岁数大,轮得着你说话吗?是你先把枪拉到怀前的,你想干啥?十二被打了耳光你就解气了,满意了吗?要这样以后还能共事吗?”高家舅舅脸刷地红了,往后退了几步,把枪摘下来放到了背后的墙边,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位年纪稍长的舅舅环顾四周,大声说:“行了,别争了,这狐狸是不错,这皮也能卖几个钱。咱们每年来到大姐家住一两个月,又是吃又是喝的,从来没给过钱,大姐家不富裕,可也从来没嫌烦,今天咱就不惹大姐生气了。这狐狸嘛,要是当时被打死了,也就卖了。活生生的一个东西,直接弄死还真不得劲儿,要不就把它送给小外甥女玩吧?”说完环视大家,征询猎人们的意见。没等谁说话,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了狐狸的后脖颈子的毛,想把它提起来,没想到还挺沉。这东西在我手里四腿乱挠,很快就挣脱了,还好没咬到我。挣脱了也只是掉到了地上,它还被绑着呢!我扑过去要再抓,十二舅抢步过来,一手揪住我的后脖领子,把我提起来放到旁边。另一只手抓住狐狸的后脖子,拎起来塞到了旁边的一个笼子里,拧紧了门,放在了我的跟前。不用说,这狐狸归我了!几个猎人都不好再吵了,可能是想到接下去还要在我家吃住吧!我偷偷看看高家舅舅,他拉着脸,满脸的不忿,可也没再说话。
大家都知道,我是养不了这只狐狸的。再说了,这东西也不可能养在家里,毕竟野性难驯。说是送给我,只是给我母亲面子,十二舅挨的那记耳光也需要补偿。送给我,等于是向他妥协了。狐狸的一条前腿被夹子夹伤了,需要治疗。十二舅给它处理伤口,我蹲在边上看着,心里奇怪:这东西怎么不咬他呢?问舅舅:“舅舅,狐狸肉好吃吗?”他难得地笑了,摇了摇头,揪揪我的小辫,没说话。我觉得那只狐狸好像在瞪我。
人散了,母亲、舅舅、我和狐狸互相看着,母亲在运气,我有些不知所措,狐狸闭上了眼睛,十二舅抢在母亲开骂之前,拎起笼子走了出去。
舅舅说这只狐狸确实是自己抓到的。
那天——
这山叫老爷岭,一山连着一山,一岭接着一岭,山高林密。幸好是冬天,树叶已经枯黄落地,视野还算好。十几个猎人在三谷加两沟的范围内拉开了战线,布好了包围圈。每个山谷从高处到最低处,隔一两百米站一个人,向山坡和沟底观望,领队站在山梁最高处,观察着四面的情况。每道山沟从山顶往下走着一个人,一边走一边大声呦呵呵……地高喊。他们的任务是把野兽轰起来,只有野兽跑起来,才能找到它们,有机会开枪。按规矩,在野兽没跑向山梁高处的时候,上面的猎人是不能开枪的。负责轰动野兽的猎人还在山梁下面,向山坡或谷底开枪容易误伤人。
这样的包围圈,总是野兔倒霉。受惊的野兔跑出来,不往山坡下面跑,迎着人往上跑,速度还挺快。它们前腿短,往下跑跑不快,中枪的几率更高。往往只有朝着猎人迎面撞上来,让他来不及开枪,才有可能跑掉。它短小灵活,有个空隙就能钻出去,追赶的人就没优势了。何况,还得防止误伤搭档。被撵晕的兔子除了被抢法好的猎人打中,还可能被提前踩点时拴好的铁丝套套住。
十二舅站在中间那条山谷的制高点,端着他的枪。他看着眼前山坡上的草丛一阵乱响,随着响声,一只烟黄色毛的兔子狂奔了过来。等看清就太近了,来不及开枪。十二舅飞起一脚朝兔子的方向踢起一些碎石子,那只兔子被吓一跳,转头斜刺朝山坡的更高处奔去,正好进入了山顶那名猎人的射程,随着一声枪响,狂奔中的兔子翻了几个跟头,滚到了草丛里。在开枪的人去捡兔子的时候,十二舅刚要说话,突然眼前有东西一晃,一团白影从眼前一跃而过,在一丈之外飞速向山谷的另一面山坡奔去。十二舅追过去,虽然在射程内也不敢开枪,因为他看不见另一面山坡上猎人的位置,只能大步追。
因为石头太多,那团白色的东西也跑不快似的,还在射程里。等十二舅转过一棵树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狐狸,还是罕见的白色。不敢开枪,只能狂追。一边跑一边发出吆喝声,通知其他人有少见的猎物。听到喊声,全部猎人默契地以包围的形式朝十二舅的方向靠拢。因为相隔太远,包围圈有些大,很多人还没搞清楚到底在追什么。十二舅追着那只狐狸奔到第二道山谷,已经是气喘吁吁了。与此同时,其他猎人一边互相指引一边跟着狂奔,不多时就在十二舅位置的周围,找好了位置,远远地重新设好了包围圈。
十二舅站在山谷的石头上,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是穷途末路的小东西。估计是因为猎人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它也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十二舅。和狐狸对视一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收起了枪。他看见小狐狸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神里像是带着祈求,好像求他放它一条生路。打了十几年猎的十二舅心软了。他放下枪,看着小狐狸。那小东西突然转身朝来时的山谷奔去,十二舅没动,看着它跑。地势高,眼前的情景一目了然。大家听不见十二舅的吆喝声了,很着急。有人大声喊:“顾十二,你看见什么了?怎么不出声了。”十二舅迟疑片刻回到:“一只狐狸,跑了!”大家发出遗憾的抱怨声。
等十二舅顺着狐狸逃走的方向走下去,没多远就听见石头后面的草丛里传来吱吱的惨叫声。走近一看,那只倒霉的狐狸被别人下的夹子夹住了一条腿,那夹子还用一段铁丝拴在一棵荆条上。
那是一只没有任何杂色的白狐,尾巴很长,此时倒没有传说中那么臭。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慌而又可怜地看着十二舅,低声哼哼着。可当十二舅要给它打开夹子的时候,它又凶狠地大叫并挣扎起来,差点咬到他的手。他用猎枪的枪管压住狐狸的脖子,用脚踩住枪,才敢去解夹子。一边解夹子一边说:“蠢货,我没追你,你是眼瞎吗往夹子上踩?腿断了吧?我放你走,你能活吗?”狐狸不通人性,一直瞪着十二舅不时发出凶狠的叫声。夹子打开了,十二舅拿起了枪,对狐狸说:“得了,你走吧,但愿你死不了。”狐狸的一条前腿可能是折了,卧在地上根本起不来。十二舅说:“你要不走,被抓回去可是要勒死扒皮的,你的皮很值钱啊!”
十二舅讲到这里,我搭茬:“舅舅,您和狐狸说话它也听不懂啊!它又不是人。”舅舅说:“嗨,说着玩呗!”
小狐狸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十二舅动了恻隐之心,打算带回来治伤再把它放了。可是别的猎人觉得打猎十几年第一次抓到活的白狐,太难得了,这皮子还能卖个好价钱,回来对于狐狸的生死发生了争吵。最后让它归了我。
第二天一早,十二舅就给狐狸的腿用木板做了夹板,按照给人接骨的方法治狐狸的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会治。那条腿被绑的结结实实。不管他会不会治,狐狸的腿一天天地好起来了。它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就是它吃肉让我受不了。一开始我以为狐狸吃草,拿着一把青草喂它,诡异地觉得它鄙视我。十二舅给它抓青蛙、小鸟吃,看见它吃肉我觉得恶心。熟悉了几天后,这狐狸表现出了灵性,一听见谁喊顾十二或者是妞妞,它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向十二舅或我,它是认识我俩的。二十几天后,小狐狸能走路了,走不快,舅舅说放回去还不行。十二舅经常扛着猎枪,带着狐狸和我,在附近的山上乱窜,让小伙伴们嫉妒。
那只狐狸日夜跟着十二舅,有时候在深山打猎也带着它,它也没逃跑。大家都说这狐狸估计是成精了,迷住了顾十二这个老猎人,所以才不舍得弄死它。这话就是高家舅舅先说的。有些人闲得无聊,把这样的闲话添油加醋地传。没过一个月,谣言满天飞,编得都离奇了。明知道是想卖钱的猎人造谣,说得没边了,还是把我母亲气够呛。十二舅才定亲,要让女方知道了这些闲话,这婚事估计就黄了。十二舅好像不生气,可谁当面拿狐狸开他的玩笑,他就揍谁。这样下去,这只远近闻名的猎队就得散伙了。
转眼就进了腊月。这只猎队在我们村玩了差不多两个月,期间有人回过家,故意把闲话传到了十二舅的岳父家。说顾十二被狐狸精迷住了,女方把狐狸精当成了一个女人,据说准舅妈被气得差点喝了卤水。十二舅的岳父找了姥爷,一起来了我家。我蹲在院墙上偷听大人说话。那老头儿大嗓门地说:“十二养了一只狐狸,就像养了一条狗,一只猫,有啥奇怪的?可是因此让别的兄弟少挣了一份钱,就传的这么难听。开始我还以为是十二找了别的姑娘呢,弄半天只是养了一只狐狸。犯不上!大俊把话编成这样,不过是没能卖狐狸皮挣钱。现在呢,把狐狸放了更得罪人,会瞎编的更离谱——”话说到这儿,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姥爷说:“这话说清楚了,老哥你也知道咋回事儿了,回家和小凤澄清一下,一帮闲人胡说八道!一个畜生,小事儿,他们要挣钱让他们挣就完了!这活儿我亲手干。”
我没听懂大人要干什么。十二舅他们昨天进山了,路比较远,可能夜里才回来。那老头子吃了午饭就走了,姥爷没走,和母亲小声嘀咕着什么,母亲为难地不停看我。爸爸出诊不在家,哥哥姐姐都上学去了,装狐狸的笼子挂在粮仓的木框上,我拿不到。我不安,莫名地着急。午饭后我就奇怪地睡着了,平时我都不睡午觉的,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梦里有尖叫声,好像谁在流血。我像是梦魇了,怎么都动不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头疼,又躺下睡着了,还是一直做噩梦。梦见狐狸被活着扒皮,开膛破肚,很血腥!
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去院里找狐狸,下雪了,天气很冷。粮仓上,笼子还在,狐狸不在里面。我大声问母亲:“妈,我狐狸呢?”她冷淡地说:“跑了。”就不再说话了。我不信,反复问,把她问烦了,被扇了一巴掌。引得父亲厉声呵斥母亲,俩人差点吵起来。正吵着,十二舅进来了。我尖声问:“舅舅,狐狸呢?”十二舅咳嗽了一声才说:“放了,早就进山了!”我狐疑地看着他,他揪揪我的小辫说:“狐狸回家找妈了,妞妞不是也天天找妈吗?”我小声说:“狐狸是我的,为什么放走了不让我看到?”十二舅噎住了。母亲挥着棍子警告我闭嘴,我只好闭嘴,悄悄去找狐狸。
当天午后,十二舅面无表情,带着猎队和邻居们告别,姥爷也在队伍里。高家舅舅好像挺兴奋,还揪揪我的小辫,递给我一块钱,我没接,也没再喊他高舅舅。母亲冷着脸,给十二舅整理一下棉袄衣襟,叮嘱他回去先去岳父家,正月把婚事办了,别再打猎了。十二舅乖乖点头,然后,好像带着歉意地揪揪我的小辫,对我说:“舅舅给你留着糖,明年冬天给你带来。到那时再给你捉一只狐狸养着玩,好吗?”我没应声,也没叫他十二舅。我不知道他后来知道那天早晨我叫的那句舅舅,是他有生之年我最后一次叫他,他有没有后悔背叛自己的初衷?我是又倔强又心重的小豆丁。
十二舅和猎队的人都走了,我母亲去摘那个笼子。我坐在堂屋门槛上对母亲说:“妈,别摘了,就挂那儿吧!”母亲转头看我,我故意朗声说:“挂着吧,它还回来住呢!”母亲脸色难看,继续去摘那个笼子。我就把手里装满玉米粥的洋漆碗用最大的力气砸在了石头台阶上,摔瘪了。母亲大怒,一边骂我,一边拿着根棍子冲过来。几个哥哥姐姐急忙出来拦住母亲,二哥对我说:“狐狸不会回来了,过几天给你找两只兔子玩,白兔子,好不好?”他要拉我走,我推开他。
我是父母的老来女,任性倔强,瞪着母亲不肯低头。后来他们告诉我,那一刻我的眼神犀利,充满了怨恨。大家都知道我为什么和母亲对峙,人都走了,狐狸没了,我没地方发脾气,就冲母亲发火。觉得母亲和姥爷他们是一伙儿的,十二舅也背叛了他自己,背叛了狐狸和我。越想越气,我又朝地上的那只碗踢了一脚,哗啦一声,再次激怒了母亲。她的棍子抽过来,大哥护住我,棍子抽在了他背上,母亲心疼得嘴角抽动。我平时可不敢和她较劲,她真打我。她又骂我几句狼崽子,叹口气,转身走了。
我心疼大哥因为我被打,也借题发挥,抓住大哥的衣领,尖声狂叫,尖利的声音几乎划破了冬天傍晚阴郁的天幕。然后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我哭的时候,邻居家院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一张通体雪白的皮子。皮子上,没剔干净血肉的地方还冒着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