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好呀。好什么好?
好在调皮捣蛋的雨豁拉搭,好在尚未逃脱的鳅鱼虾蟹,好在落汤狗一样撒欢在泥水里小屁孩儿。
好在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罾罟和地笼,好在我们早就准备好了香焚和茗茶,好在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足食和丰衣。
写完上面两段话,我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我虽然不是生来就在罗马,但是我的的确确真真实实从小就生活在长满传奇的梅雨故事里。老家的梅雨季,因“梅”而生,因“梅”而落,被俗化为谚语里的“黄梅天”。梅雨季对于每一个江南人来说总是牵肠挂肚的,她糅合了欣欣希冀和惴惴不安,夹杂着对诸事诸物生成和结局的种种捉摸不定。于是,老家的梅雨季便有了更多的面色和神情。有短梅、有长梅、有空梅、有枯梅、更有倒黄梅。在大家时令阅读的眼神里,梅雨总是让人充满了猜测和臆想,期盼和嗔怨。就像自古有之的“倒黄梅”,时常也要被戏谑为“梅开二度,爱你不易”。
半个多世纪前,德国的海森堡基于长期物理实验的结论,对宇宙事理作出了自己深刻的哲学思考。海森堡的思考总结为一句话,“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性。”同一时代的法国哲学家阿尔贝·加缪则把这份思考内化到生活日常里。他说了一句更为贴切的话,“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不确定属于梅雨,而生活,属于我们。
梅雨,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名词。但是,她却演绎了别样的角色和画面,她还是一个动词。梅雨,可以是一场没有通知的闪电交加;梅雨,可以是一路浑身湿透的回家;梅雨,可以是油纸伞的滴答和青石板的清亮交融而成的烟桥柳巷;当然,梅雨,也可以是一场热浪升腾评古说今的茶馆评弹。
梅雨执着地导演着各种片曲儿。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家的五亩六分地。在夏播各种匆忙和酷暑各种躲避之中见证游走,梅雨让我的童年生活竟然有了与众不同的定义和收获。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杨梅彻底的熟了,麦子和油菜也陆续倒在了田间地头。父亲的力气很大,他捆扎的麦子个头都很壮实,我们都抱不过来。这个当口,我们一家的任务就是要八面玲珑,灵活机动地配合父亲,把这些大个子麦捆儿从麦田的那头搬到麦田的这头,然后由父亲装车拖走。父亲算计着梅雨天气到来的日子,口气和脚步都到了最急的标准和程度。江南农村有句口头禅叫做“黄梅步”,说的就是这个。那个时候,我会莫名的怨恨起这梅雨来,“为啥每年都是这个节气?为啥每年都这么匆忙?该死的学校,还要放什么忙假!”可真正要是遇上梅雨不期而至,这些大个的麦捆儿还得在地头临时码起麦垛,这也宣告着我们还有第二场搬迁的艰苦战斗。
父亲没有因为梅雨的举棋不定而停下他收种的脚步。他的五亩六分地中,还有起码两亩地还被西瓜覆盖着。父亲依旧在算计着梅雨天气的到来。在他看来,梅雨的有无和时间的准误,都关系到他西瓜的收成。父亲有时甚至会祈祷。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祈祷梅雨的到来还是梅雨的不来。因为,其他的三亩地,新插的稻苗已经青绿笔挺了。我随父亲去察看稻田,突然又有了莫名的成就感和亲和感。雨水肥田。三亩连片的水稻田,无论你站在地头的哪个视角,都能透视到稻田完美的深度和广角,横平竖直。水光里,暑风中,稻苗频频点头。齐刷刷,它们在格子的方阵里,站好自己的岗位,接受父亲和我的检阅。这是怎样的一种壮美。
这时父亲就有了底气。父亲说,这下不怕梅雨来了。话还没说完,父亲又改口,最好不要下雨,等西瓜都收茬卖完了才好。这五亩六分地,无论哪一块,哪一类,哪一茬,都是父亲的命根子,都是我们全家的希望。父亲对农事的执着和坚定,不会因为的梅雨的飘忽不定而被摧毁。我知道,等待我们的,还有下一场瓜熟蒂落后的重新耕犁栽种。那个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梅雨是再也躲不过的了。
我之所以在写完第一二段话以后,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我怀疑我是在纠结梅雨和父亲的出场顺序。多少年以后,我突然发现,梅雨竟然是我们全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了。她就像每年都如期来到檐下的那对燕子,就像坚毅守候在重要防线上的父亲。梅雨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名词。父亲带我们领略了梅雨往来的惊心动魄,受过了梅雨浇透的热辣生活。至于烟桥柳巷和茶馆评弹的美事闲事,父亲自有他的安排。那就是,等到一干农活停当,趁着梅雨还在绵久倾盆,他带上我和弟弟,来到沟渠河滩的下游,拢起水道,围上兜网,看水流奔涌如注,听任逆流而上或者顺流而下的大小时鱼,伴随梅雨的哗啦声,落进我们开心的陷阱。
这个时候,我看见梅雨和我们站在一起,我感受到梅雨确定生活在我们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