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的葡萄活了!活了!”我掏出手机,兴奋地周告着同学亲友。
有一年回新疆度夏,应邀到老同学家聚会。老同学家住雪莲山下,有一个很大的后院,种满了花草果蔬,缤纷满眼,幽香扑鼻。最让我眼馋的,是那个绿藤缠绕、茂密如棚的葡萄架,上面挂满了红红绿绿的“玫瑰香”和“无核白”,一串串饱满而晶莹,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甘甜。忍不住伸手揪下几粒塞入口中,清脆爽口,满嘴爆汁。果肉细嫩细嫩的,根本感觉不到皮儿的存在。关键是甜度恰到好处,多一分则齁,少一分则淡。现在大家都很注意养生,不愿摄入过多糖分,这葡萄的甜度吃起来没有心理负担。
久别重逢,大家闲坐在凉爽的葡萄架下,一串甘甜,一段往事,一阵欢笑!直坐到夜深风凉,仍迟迟不肯离去。
“等到秋天,我给你寄些葡萄藤过去,你在北京也试着种种,看看咱们新疆吐鲁番的葡萄能不能在北京成活。”细心的老同学早已从我艳羡不已的眼神中揣摩到了我的心思。
新疆的孩子都是吃着葡萄长大的。小的时候,新疆的葡萄还没有现在这么多品种,常吃的主要有红葡萄、黑葡萄、“马奶子”“无核白”“喀什哈尔”,后来又培育出了“玻璃脆”“无核红”“玫瑰香”等诸多新品种。每到夏秋,街上的葡萄是论堆卖的,红红、绿绿、黑黑、紫紫,这里一车,那边一摊,把空气都弥漫得有了一股甘甜。旺季时葡萄的价格便宜得跟到食堂打几暖瓶白开水差不多,父母那张高脚床下专用储藏葡萄的大柳条筐刚刚见底儿,第二天就又填满了,管够!
炎炎烈日里,将一串串“马奶子”或“无核白”的棵粒一一摘下洗净,用自来水(新疆的自来水是冰凉的)长时间浸泡,然后一大把、一大把抓起,全部塞进嘴里,鼓胀着双腮大嚼大咽,满嘴的果肉,满嘴的爆汁,冰爽!甘甜!过瘾!“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冰”,曹丕所说果然是消暑良方。
在那个物质供应十分匮乏的年代,生长于新疆的孩子是幸运的,他们的童年比其它省份的小伙伴多出了一串甘甜。
“苍藤蔓架覆檐前,满缀明珠络索圆。赛过荔枝三百棵,大宛风味汉家烟。”“日啖荔枝三百棵,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苏轼,若是看到清代诗人萧雄这首《葡萄》,不知会不会后悔没有做过一回西域人呢?
新疆的葡萄各个品种都是甘甜的,我在新疆从小到大没有吃到过酸葡萄,因而对所谓的酸葡萄心理体会不深。酸葡萄心理来自伊索寓言中的一则,说的是一只狐狸够不到高悬的葡萄,就对自己说,那葡萄是酸的,不吃也罢,狐狸因此被批阿Q精神。得不到的都是不好的,这是对酸葡萄心理最主流的态度。不过,我倒是觉得,物欲横流面前,有点酸葡萄心理不失为自我平衡、自我平静、自我平淡的好方法。与此相似的,还有一个甜柠檬心理,说自己手里没有别的水果,只有柠檬,因此就说柠檬是甜的。这也被批,说是自欺欺人,不思进取。
一个人有点儿酸葡萄心理,不贪多求大,不好高骛远,再有一点儿甜柠檬心理,随遇而安,自慰自足,其实可以算得上灵魂很超然的了,而灵魂超然是人生一世很难达到的境界,很多人是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酸葡萄和甜柠檬这两种心理的,嘴上说说可以,付诸实际行动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笔荡出去有些远了,收回来言归正传。
除了甘甜,薄嫩多汁是新疆葡萄的一大特色。“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是新疆葡萄与内地葡萄的根本区别。内地葡萄皮儿厚得咬都咬不动,还涩涩微苦,不吐怎么能行?新疆的葡萄,皮儿薄到无感,与肉浑然一体,想吐都挑不出来。
新疆葡萄品种繁多,多数人喜食“无核白”,我却最推崇“马奶子”。顾名思义,“马奶子”状如马乳,有的果身翠绿顶部紫红,有的通体白绿,有的浑身紫红。“马奶子”棵粒很大,吃起来比其它葡萄更有果肉感,甘甜、脆嫩、多汁,无论是鲜食,还是做成葡萄干,都堪称上品中的上品。遗憾的是,如同哈密瓜、香梨等水果,如今的“马奶子”,品相更好了,包装也更高档了,一年四季都能吃到了,唯独没有当年的味儿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一首《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红遍大江南北,吐鲁番的葡萄名冠华夏,引得四方游客纷沓而至。中学一年暑假,学校组织赴吐鲁番参观见学。当日气温达42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热得无处躲藏的难耐,整个世界都是滚烫的,就连背阴之处也无丝缕凉意。终见一处水井,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从头浇到脚,不想那短暂的清凉爽快,迅速被烤成了蒸腾的热汗。
直到进入纵贯三十余里的葡萄沟,钻进葡萄架下,才躲得一片清凉。记得那时葡萄沟的门票只有5块钱。凭这张5块钱的门票,游客可以敞开肚皮吃个够,十多个品种的葡萄随意指点,服务员现场采摘,源源不断地用一个大海瓷盘端来,直吃到小伙伴们个个肚皮鼓胀,连连摆手。
入夜,老天变脸,冷得出门要加衣服,睡觉要盖薄被,方才领教了这里的昼夜温差,据说最大可达20多度。同学们纷纷抱怨之时,地理老师却讲解说,正是这巨大的昼夜温差成就了吐鲁番葡萄的甘甜。
近年来,新疆成了旅游网红打卡地。有人戏说,每年有1亿人涌入新疆,旅馆一房难求,连马厩羊圈都住满了游客。不绝于耳的,是喀什古城如何厚重,独库公路如何惊艳,那拉提草原如何壮丽,喀纳斯湖和赛里木湖如何秀美,而紧临名胜火焰山的“世界葡萄圣地”葡萄沟却受到空前冷落,几无音讯。探究原因,有人说太热了,有人说太贵了,有人说葡萄沟的经营理念落后了,有人说民宿建设不够完备了,等等。个中原因或许都有,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葡萄的味道不如从前了吧。
葡萄是美好甜蜜的意象,入诗,入歌,更常入画。从南宋林椿的葡萄草虫图,到明朝徐渭的墨葡萄图,到清代八大山人的葡萄小鸟、葡萄猫石,再到齐白石的松鼠葡萄图、李苦禅的小院葡萄邀禽来、刘海粟的泼墨葡萄,历代大师都有葡萄题材的名作。我对绘画是一窍不通的,不能从专业的角度欣赏他们高超的绘画艺术。仅就所画葡萄而言,这些大师之作并不能触动我,因为他们画的是广义上的葡萄,不是新疆的、不是吐鲁番的葡萄,所以我并不觉得这葡萄、这画,跟我有什么关系,也就很难触动到我了。
倒是名气不及他们的维吾尔族画家哈孜·艾买提的葡萄画作,令我感到亲切、温暖。偶然一瞥,就被那画面深深地吸引住了。一群身着民族服装的维族姑娘正采摘着葡萄,一位姑娘站在梯子高处剪葡萄,一位姑娘高举着筐在下面接着葡萄;一位姑娘站在地上,一手端盘一手摘葡萄;一位姑娘靠坐在梯子下面的阶梯上小憩,一边端碗喝水,一边与周围人说笑。还有几个姑娘正扛着、举着、抱着一筐筐葡萄从远处赶来。一位丈夫带着个半大小子正把一箱箱葡萄搬运到拖拉机的车兜上,妻子站在车兜上接装。司机小伙儿手扶着拖拉机车把,看着姑娘们采摘,耐心等待着大家装车。白胡子老爷爷坐在葡萄架下的地毯上喝着奶茶,膝下铺满了新鲜下架的葡萄。年轻的妈妈从地毯上拿起一串葡萄逗引着光屁股小男孩,小男孩一边爬向妈妈,一边扬起小手,指着妈妈手中那串葡萄,嘴里咿呀着什么。
我看不出作者的画功如何,甚至不知道这幅画的名称,画中所表现的内容也是我主观臆断的,但看着这画面,我仿佛能闻到那一串串、一箱箱、一车车葡萄的甘甜。这幅画中的葡萄一看就是新疆的,是吐鲁番的,是狭义上的葡萄,因而一眼就打动了我。有的时候,看似狭义的事物更具地域特色和人文个性,更能让生于斯长于斯的特定群体感到亲切、温暖。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老同学寄出的十棵葡萄藤如期抵京。我赶紧请来一位种植葡萄的师傅,把十棵葡萄藤全部栽种在了密云租住的农家小院。吃了大半辈子猪肉,头一回看见猪跑。看着师傅挖坑,栽苗,浇水,盖上一层塑料膜、一层棉被后,埋入土下过冬,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想象着来年春天收获绿藤的情景。
令我扫兴的是,师傅反复对我强调,考虑到土壤和气候的差异,吐鲁番的葡萄秧移栽到北京,成活结果的概率不太大,最多只会是一片蔽日遮阴的绿植。
在淮为橘、逾淮为枳?或许吧。
终于盼来了春天,想着师傅的断言,心中愈加忐忑不安,听房东大爷说他也会种葡萄,就迫不及待地请他挖开来看看。老人挥铲挖了一阵,结果令人心里一凉,果如那位行家所说,挖出来的几棵苗都没能成活。
正当我失望地转身而去,老人喊了一声:“这棵活了!”“这棵也活啦!”老人又喊到。
十棵葡萄秧,从吐鲁番移栽至北京密云,死了三棵,活了七棵!原来,对于吐鲁番的葡萄而言,土壤和气候的差异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喜马拉雅。
“吐鲁番的葡萄活了!活了!”我兴奋地赶紧抄起电话,立即打给新疆的老同学。
老同学说,他家的葡萄第一年成活,第二年上架,第三年就开始挂果了。
想起几年前一次朋友聚餐,一位新疆老哥拎来一塑料袋“无核白”,往桌上一放:“这是我家院里自己种的,来前专门从葡萄架上现摘的,请大伙尝尝!”那份自给自足的奢豪,令我在一旁艳羡不已。
再过两年,我也可以拎个装满“无核白”或“玫瑰香”的袋子,挺起腰杆说,这是我家院里自己种的!
吐鲁番的葡萄总算在北京成活了!十分欣喜,也有些意外。早年吃葡萄,感觉葡萄很容易破皮儿掉粒儿,很容易被捏成一包水,脆弱不堪,以为它娇嫩难养。后来才知道,葡萄是很能抗压的,当它们整串整串“团结”在一起时,是根本不怕挤压的,装箱后几个大汉站上去踩都踩不坏。原来,看似娇嫩的葡萄其实是好养易活的,折一截枝杈插入土中,就能成活。
王嵘编著的《吐鲁番风物志》中,有一段话印象深刻:“吐鲁番葡萄的生长寿命很长,成片古老葡萄园随处可见。数十年、上百年的葡萄藤,结果仍很旺盛。”
我好像多少明白了耶酥为什么在《圣经》中自比为葡萄树,而把他的子民比作葡萄了。
由此,我对娇嫩的葡萄,有了不曾有过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