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斯铁尔自己也没想到,再见家乡铁热克提已是廿载后、回到那仁牧场已近三十载后,他对那仁的印象永远定格在七岁那年。“我们家的牧场在那仁,我跟着爷爷奶奶在那里生活……”六月,初夏才刚到那仁,芍药、百合、金银花,争奇斗艳、竞相绽放。“那仁是世界上最美的草原,没有之一……”哈斯铁尔正开着他的越野车,眼镜有些起雾,双目望着延伸的公路,似乎说着别人的故事。
从哈巴河县城出发,大约100公里后,盘山路开始挑战车况。目之所及都是山谷,远处为阿尔泰山的主峰,白雪皑皑,海拔显示为1390米。“爬上树就过了1400米……”哈斯铁尔笑着说。路两旁的云杉、冷杉、红松、欧洲山杨,组成了西伯利亚泰加林。树如哨兵,笔直刚劲;树如邻家大哥,亲切有安全感;树如长辈,有树有家有暖意!
哈斯铁尔老实本分、不善言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不主动提起话头,他永远不会说什么。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可说可不说的,自动过滤掉——少了浮躁和聒噪,整个世界仿佛加了一层滤镜,自带空气净化器。这种安静,稀缺、少而精,多了一份安全感!
旭日东升,阳光渐渐爬上牧场。太阳毫不吝啬地将囊中金线、金粉、金丝,洒向一望无垠的草地,得寸进尺的光逐渐吞噬着黑暗。光影之间的分隔,若有若无。双方势力,由不平衡到平衡,由失衡到均衡,再到失衡。牛羊马驼,心无旁骛地吃草,渴了,信步到溪流边喝水。光影的艺术,处处可觅其踪迹。牲畜、草、山、云,都是明与暗、光与影的道具。哈斯铁尔随手抓上小帽子,朝脸上一盖,睡个囫囵觉。迷迷糊糊醒来,日上三竿,回毡房喝碗奶茶。慈祥的奶奶,生怕累着孙子,一碗奶茶一块馕,奶茶一碗接一碗、馕一块接一块……奶奶眼中的孙子,长得那么英俊、那么好看,永远也长不大似的!
哈斯铁尔一会儿放牧,一会儿拾柴,一会儿打草……白天与黑夜似乎没有区分,一睁眼、一闭眼就到了,也结束了!起点和终点,二合一,始终在一起。“那仁的七年,最难忘也最锻炼人。”哈斯铁尔自言自语道。踏实本分的性格,或许是在平平淡淡中锤炼的。习惯了日常生活无趣、平淡和无味,还有什么比日常更日常?
似乎,草原上的落日来得比其他地方还要迟。哈斯铁尔常盘腿远眺,余晖一点一点褪去,金线、金粉、金丝一点一点被回收。光区、光片、光斑、光点之后,白天与黑夜之间,还有一段十余分钟的交接时间。短暂的十分钟,既不属于白天,也不属于黑夜。两不相接,不可或缺,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哈斯铁尔沉浸其中,放空了心思。念头,这种看不清、摸不着的,存在灵魂深处,无影无形、无色无味的“东西”,这独一份的静谧与美好,或许只有纯真的孩童才可独享,或许非个体自主选择……正是这份虚无飘渺以及不确定性,才弥足珍贵!
如今已过中年的哈斯铁尔,常常想起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记忆如宝藏,温暖人心,织梦、造梦。在现实中遇到挫折或不顺,记忆如同一把钥匙,打开进入梦境,会有无数个“哆啦A梦”,会有无数个锦囊妙计,困难终究像跨越山海般,乘风破浪、迎刃而解。若每个成年人在其孩童时,都有属于自己的梦,都有一把心灵的钥匙,这个世界或将更加美好!
(二)
那仁夏牧场永远留在千千万万哈斯铁尔的心里。那仁夏牧场比其他夏牧场开放得要晚一些。一方面是给予草原足够喘息的时间,另一方面满足其独特的地理位置需求。
当梦成为梦,现实成为梦,人追逐梦成为现实,这一系列事件就发生在那仁。骑行盘山的公路上,游人如织。皮肤黝黑的马倌,坐骑一匹马、手执两匹马缰绳,在高高低低的石头山上,一颠一颠。坐骑是匹马崽,其余两匹,一匹是马崽的妈妈,另一匹是其兄弟。马倌说,三匹马的性格都很温顺。马崽在,母马时刻守着,不会发飙,不会性情突变。再烈的马,在娃娃面前都是温顺的——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没有之一。人与动物亦同。马倌双腿一夹,马崽明显加快速度,其余两匹马紧跟其后。三四匹马,或前或后,或扎堆或簇拥,公路上出现了别样的风景——小马帮这里一伙、那里一帮,高空俯视,蚂蚁搬家似的。马挪移的速度较之蚂蚁,天壤之别!自由不羁的马,也有被驯服的时候——特定时候、特定环境、特定的人物关系,都是乖宝宝,都是温柔的小绵羊。骑马的游人,显然经验不足,腰杆直直的,或是恐高,在半空中尽量直挺,生怕摔跤。殊不知,越高,恐惧感越强烈。马倌在旁,一针见血地劝说:“双手抓紧马铁栓,腰杆不要太直,跟随马前进的频率和幅度,一锉一锉,双腿夹住马肚子。”人与马的沟通连接点,除了缰绳,还有马肚子。人的指令和信号,马最直接感受到的就是肚子。人与马心灵相通,无障碍无阻隔,坦荡且直率,大致如此常道。马的忠诚、敏感、善良和正直,世人赞不绝口!人对待马,不像对待其他动物那般。世界上许多民族,将马视为好朋友。不善言语的哈斯铁尔冷不丁说了一句:“马只有在草原上自由驰骋,眼里才有光。”
马儿来到那仁草原,自由而松弛,速度与激情的双管齐下,自然心情倍爽,眸子里放的光来自灵魂深处、来自激情的自主释放。有人说,生活终究要归于平淡。其实不然!在平淡生活中追逐肆意的自由,再平凡的人生也要闪亮地过。生如夏花,人如此,马亦如此;同样,感觉到身心愉悦的还有牛羊马驼。性子慢吞吞的牛,一颤一颤、一晃一晃,它从牛群中转身,不急不缓,悄悄来到一棵树下蹭身子。老人形容一个人的脸皮厚,用比牛皮还要厚。牛皮究竟有多厚,有多少层?我不想深究,可牛蹭树皮挠痒痒,挠得着?挠得到?真是个有趣的现象。痒痒得到适度缓解,牛慢吞吞若无其事地回归牛群。被人们戏称为“牛魔王”的牛,也有如此佛性的一面,颇有趣味!
(三)
那仁草原上,生生不息的还有羊。春季产羔高峰之后,羊成群结对,开始踏上长途奔袭之路。上午,它们在这一圈草地上进食,下午再转到另一侧。羊总爱团队式前进、后退、撤离。外围的羊边吃草、边放哨,一有外来物种或生物,它们迅速回防,朝内收缩、聚拢。次外围的羊,次次外围的羊逐一警觉。这一独特的现象,远观会发现羊的警觉和快速反应。突如其来的情况,羊始终保持高度的行动一致,始终未有质疑和不信任。这大概是人们常说的“羊群效应”。亲眼目睹、小心求证,理论与实践,相互印证、相互进阶。
在那仁广袤的草原上,处处有缓坡度草场。牛羊驼走在上面,习惯于此,却无力狂奔。马的四个蹄子,如蜻蜓点水般在草场上“水上漂”。这多少有些羡煞旁人。白的黄的,橘红粉红,一波又一波文艺范、一股又一股小清新,扑面而来,慰藉人心。蓝天白云下,碧草连连,西伯利亚落叶松、冷杉,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美景之下,人心泛起涟漪,可羊和骆驼始终不为眼前美景所动心。潺潺溪水边,它们执著地找一种植物——唇形、喜阳、喜水,当地老百姓爱叫它的土名“银丹草”,具有特殊芳香气味的薄荷,可药食两用——幼嫩茎芽可入菜,全草可入药。牛羊驼吃了薄荷,微恙或不适基本痊愈。动物对于植物具有天生的嗅觉,它们拱着拱着,远远闻到了薄荷所在的具体位置。吃几片薄荷叶、喝几口冰川水,难怪在哈斯铁尔眼中,他小时候放牧的牛羊全是吃着中草药长大的。而当地的牧民,在长期生活经验的积累下,学会了跟着牛羊马驼的脚步,找到他们所要的中草药——一片透心凉的薄荷叶,嚼在嘴里、化在胃里、循环在血液里。
那仁的世界是包容的,周而复始。牧民给那仁的草,留有足够的生存空间,阳光、雨露、冰川融雪,时间是最好的见证。在光阴的斑斓里,牲畜之间和睦共处、人与牲畜之间和谐相处。人无时无刻不在向它们学习。一碗薄荷茶,消食、去腻、解乏、除困。没人知道,为何动物天生知道,有这样的敏感性——在杂草丛生中寻找一两株心仪的薄叶子。人在向动物学习的过程中,也是对自己的反思。天地之间的牛羊马驼,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的“镜像”。在斗转星移、日月更迭中,我们向它们学习、学习、再学习,平行的空间里,互为借鉴、和平共处。
那仁的天纯净、蔚蓝,那仁的树高大挺拔。一棵孤独的树、一片飘过蓝天的云,还有眼前的“风吹草低见牛羊”。人置身于那仁草场,是孤独而无助的,又是众星捧月的,这是天地之间独一份的纯天然享受。拂面而来的风,摇曳的花花草草,不变的是孩童般的纯真与善良。成人世界的初心,在那仁寻回、在那仁重现、在那仁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