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想登一次老家的山一一浮山。
清晨,雨歇微凉,到达景区停车场停好车,一个人躬身徐行。在这个湿漉漉的秋日,浮山以它的冷峻与沉默给予我一个苍凉的怀抱。
许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抑或是时候尚早,山路上并没有如织的游人。仰望山巅,黛绿的山色之上,大片乌云翻滚着往东撤,像退潮的海水。天空的底色时隐时现。回望山下,浮山中学校园里的暄嚣声渐渐消逝,只有我和我的脚步声独行天地。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宙”,以亿万年计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浮山,也可以冠以“宙”名。浮山又名浮渡山,是一座沉睡亿年的白垩纪早期保存完好的古火山,又因濒临白荡湖畔,三面环水,形成了“山浮水面水浮山”的奇观,浮山由此得名。地球和生命的演化造就了浮山,它与自然山水进行神交,让山水的神情跃然成为自己的神情。
没有在其它景点作过多停留,沿百步云梯直达莲花峰,视野逐渐开阔,往日清晰的峰林叠嶂、天光云影此刻虽不能见。但,山间流岚,云雾跌起,峰尖像是在海洋中游弋的小鲸,出没风波。
继续一个人的走走停停,到达金谷岩,沿着史可法寻师左光斗的足迹,过紫霞光,转首愣岩,径直登上妙高峰。在文昌阁凭轩而立,深情凝望,这是一幅能让凡心入定的天然画卷。也许是充沛的雨量让四野郁郁葱葱,呼吸道已感觉到明显的湿润。高处秋凉,山风鼓衣,耳边能明显听到风奔跑的声音,浓雾也渐渐变淡。偶尔,几声鸟鸣穿越而来,清脆悦耳,为宁静的山野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走在秋色里,落叶弄秋声。我的脚步声与无数或轻或重的脚步声重叠,甚至连呼吸也与流水、秋风、花草相互交融。瑟瑟秋声中来到浮山寺,顿时历史的尘烟扑面而来,庙宇各方,佛光普照,红墙黄瓦,气势恢宏,古朴美学尽显,千百年来屡经兴废沉淀下的宁静深远,禅意悠悠,清澈明朗,时间的重量在这里变得具体而鲜明。这个建立在晋梁时代的寺庙,标志着其佛教传统的开始,无数个善男信女前来朝拜,焚香许愿。我绕寺而行,在两个时空里浮游。秋色沉沉,禅思缭绕,在仰望与回首间,我仿佛看到千年时光的流逝和无数人事的沉浮。秋阳若有所思,空气中氤氲着某种声音,似乎是佛陀撒向尘世的秘语。一半烟火,一半香火,眼前人影幢幢,他们从不同时空而来,或擦肩而过,或彼此交汇。同样踩着脚下静默的山路,同样带着尘世解不开的千千结,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的人结化解了,有的人却打成了死结,任凭自己在漩涡里挣扎。
“天下名山僧占多”。浮山被誉为“天下第一文山”,欧阳修曾慕名而来,请园鉴说法,园鉴以弈棋作比,说明佛教原理。远禄坐化后,建塔会圣岩,塔铭为范仲淹所撰,现存塔系明朝重修。浮山独特的自然景观也吸引了众多文人墨客前来观光游览,孟郊、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都慕名到此,留下众多遗迹、典故、诗篇和摩崖石刻。他们或锦衣华服,或竹杖芒鞋,有短暂的驻足,也有时日较长的停歇。这一切是精神的力量,是山的力量,是人的力量,是信仰的力量。时间都没有形状,却都有柔韧的力量,先贤们留下难以磨灭的标记,既是他们逃出尘世的烦扰,也寄托着他们出世的理想;既像他们辉煌时的里程碑,又像落寞时的墓志铭。而我们从中窥见中华文明的文化流变,和时代的潮起潮落。在与之相见的那一刻,就会明白什么叫做“一眼千年”为了和自己相遇。
浮山的人文美,摩崖石刻是主角,在自然历史人文的角色分配中,显然占据了C位。相比于“浮渡山”名称,摩崖石刻才是“硬核”。石刻内容丰富,形式多样,书法万千,字体有大有小,大有1米见方,小者不满1寸;风格上,有的铁画银勾,有的清瘦严谨,有的丰润饱满,有的端方秀丽。先人们以山崖为纸,以铁钎为笔,在刀劈斧削中,也镌刻着时间的痕迹。文明深处的方寸之间,藏着文化的延续、发展和起源,一千多年过去了,在时光的剥蚀中,有的变得斑驳陆离,但在其中,我们仍能找到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
在讲究“遁世隐修”的佛教文化中,古人在幽僻之处,将身体和精神完全沁入到空灵、寂静的自然山水里,以求得真理。晨钟暮鼓,当年吟诵声已经被风沙吹散,他们留下的精神,以及大量的石刻作品,却超越了时间的桎梏,成为永恒。伫立在“因棋说法”几个大字前,不仅有佛国世界祥和、平静的精神意境,还是风雅大宋的物质、精神力量的具象表现。宗教、文化、人文精神汇聚在碑记题词和思想的深处,方知摩崖石刻延续至今的可贵,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此让我们有幸和他们不期而遇。
中国文化是一种“和合”的文化,当浮山和众多名流雅士、摩崖石刻合(和)在一起,就变得不一样,好像多了些精神、多了些风骨、多了些韵味。就像李白与诗酒,苏轼与明月大江,又像是柳树与红墙、玉兰与寺院、梅花与墙角。
行千步,跨小桥,沿石壁而入,即是滴水洞天。洞上有石刻“洗心处”,为明县令黎道炤所题,意指飞泉可以洗心,净化人的灵魂。在此我盘桓良久,正要离去,秋风乍起,落叶飞舞,突然洞顶上方的流泉飞瀑不偏不倚朝着我身上泼洒下来,瞬间我成了落汤鸡。我不禁自问,难道上天冥冥中以此来对我进行教化,抑或警示?清泉洗去了凡尘,可否洗净心境?我在想,儒家的山水情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像我这等俗人具备这样的道徳修养么?
脱下淋湿的外套,继续天马行空的游走在铺满落叶的小径。行走的过程是吸纳的过程,也是释放的过程,我不想寻觅什么,像流水浮云,漂泊、停歇,去留无碍。眼前山势舒缓,石径漫绿,路旁山崖缝里不时冒出的野花野草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在粗砺的岩石衬托下,愈发显得娇柔妩媚。那些缀满玲珑花瓣的枝条,在温暖的秋风牵引下,落在游人的肩上,拂过游人的面颊,香气淡淡,它们生长在贫瘠的岩缝里,水肥都不是那么充足,可是却拼尽全力绽放,让生命精彩。与这些花草对视,不禁让人心生敬意。有的东西,柔弱就是它的力量,它就那样,云淡风轻,兀自美丽,却攻占了浮山这个秋天里至美的顶峰。
缥缈峰下,峡谷之清风,山涧之溪流,和不曾走远的云彩,正一点点的抚平生活工作的焦灼和繁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确认,此行我的最佳搭档是悬在头顶的云彩。故乡的山是不是就给了自己一个安静治愈的理由呢?岭上八面来风,有秋日暖阳如影相随,一切都刚刚好。在虚无寂静的状态中,浑不知光阴流逝,我以为过去才一个小时,但一看表发现已经过去四个小时。意识时间和真实世界的错位,便是人们所说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种沉寂其中的专注便是大逍遥和大自在。
秋天的浮山,素来静谧优雅,温婉淡然,来这里可以静静地品读秋山的沉思,被秋风拂去素日的烦恼,放松心情,向着山林狂啸,一舒胸中块垒。此时正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辽远,恬静,心胸豁然开阔,天地只余诗情画意,凝视自然万物的变幻,体会“道法自然”的奥妙。
山风徐来,不觉秋深,突然间想起时序将近露白风清的仲秋,是人间最美好的时节。稻谷满仓,白棉缀满,湖面生光,蒹葭摇曳,山海遥遥,无限畅意。在这样的美好的时刻,人心也会变得无比地平静与安宁。且不去想那些世俗红尘中的事吧!这一刻只是想着,就停在这温柔的秋里吧,就停在这袅袅的山风中吧。
山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在这片土地下得以呈现:原野上自由的牛马与牧歌;浩浩汤汤的白荡湖,延续着山湖共生、渔舟唱晚的诗画生活;农人的扶犁锄禾的田野意趣,不会辜负浮山每一位到访者。浮山的故事永不穷尽,在时光的洗礼下历久弥新。
临别时,我的目光在苍茫的山岗上巡行。在大山面前,时间是相对的,空间也是相对的。我的惊鸿一瞥,来不及顾盼,山顶上的白云已不是原来那一朵;就在自己冥思之际,刚一个不经意的转身,现在已经成为过去式。一念万年,万年一念,世间万物,在转瞬即逝中沦为虚无。所有呈现都是短暂的。时间与空间只是一种对应。置身在苍茫浩大的喧哗里,往往需要用冷静来维持平衡。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不可分割的完整统一。
站在浮山的清风里,我怀揣谦卑与敬畏,于无声处静静倾听世间万物,感受人文、自然之道,似乎稍稍顿悟了人生的奥义,获得了生活的些许安慰。近来总是被一种不良情绪左右着,而就在这一刻,那些悲喜交加的往事,那些终日萦怀的得失,飘然化作寥落星辰,消逝在旷远心空。人生辽阔,但总有些人、有些事无可奈何,惟有放过与自己和解,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责任,修行着各自孤独的人生,而孤独并不可耻。加缪曾言: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伤痛去生活。那么,就咬紧牙关,学会自渡,努力扛过去,春天花会开。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仰首回望,脑子里突然浮现这句辛词。那么,就让故乡的山水住在心间吧,云海苍天,不染风尘,温暖安然,且行且思且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