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暮春时节,山花烂漫,漫山枞树青翠欲滴,横贯南北大地的天天高速路段在人们复杂的期待中,惊天动地地推进到我们家乡的村庄,隆隆的推土机和往来的大货车霎时惊醒了沉寂的山山水水,巨大的推土机开山破土,填塘平地,几天功夫就让我们世世代代休养生息的山川变了模样。规划中的天天高速避过两旁农户的楼房,不偏不倚地横穿陈塘,曾经碧波荡漾的水面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高速路路基,陈塘就此埋入了沉默不语的历史时空。
陈塘不知是哪个年代开挖的山塘,四周不过三百多米,两面环田,一面是菜地,一面临着我们居住的村庄。一条一米宽的塘埂路面连着我们的村庄和吴老屋,塘埂两旁并没有常见的柳树,只在塘埂靠水边生长着一些七弯八扭的小灌木。幼小的我曾扛着粪筲走过这条塘埂到吴老屋捡猪粪,站在塘埂这头眼望着爹爹背着双手踱着方步下班回家,眼望着梳着发髻的姨嘎婆背着药箱迈着小脚消失在塘埂尽头。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成了陈塘小学的第一届学生,每天从陈塘埂上来来回回,懵懵懂懂。一年级“六一”儿童节前,我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那天学校请来了乡村领导给我们新入队的少先队员佩戴上红领巾,我心里充满了自豪和骄傲,放学后还舍不得解下,从陈塘埂一路兴奋地跑回家,向家人炫耀。还有一年冬天,天上呼呼地飘着大雪,我情不自禁,欢呼雀跃,在积雪的陈塘埂上来回地奔跑,释放着对漫天飞雪稚嫩的喜爱。窄窄的陈塘埂引我走出封闭,走向外界,又有多少次迎我归来,扑入家的怀抱,这条小路留下了我多少快乐的脚印。
小时候,陈塘水是清澈的,尤其是春天雨水过后,塘边水面时时看到成群的小鱼在游弋,有麦穗鱼、鳑鲏、白条、趴地虎,更多的是鲹子鱼。鲹子鱼身体瘦长,大一点的约有一指多宽,游速极快。每有村妇在水边清洗新宰的鸡鸭,鲹子鱼便像听到了集合令一样,在水边追逐翻卷,追食着妇人扔在水面的零星的鸡鸭内脏。这时,若是拿一根钓杆,鱼钩上穿上一截蚯蚓,迅速地将鱼钩甩向水面,稍停片刻再拉起,十有八九能钓上一条鲹子鱼。读小学时,我常用渔网在陈塘捕鱼。用两根剖开的竹子交叉绑定,四端系上一块三尺见方的纱布,就是我们捕鱼的工具。先将螺蛳砸碎或者用米糠拌上香油放在渔网里,再用竹篙挑起渔网放入水中,然后静静蹲在水边或跑到别的地方玩一会儿,过个二三十分钟再将渔网从水中挑起。挑起渔网的时刻,也是我们满怀期盼的时刻。当渔网挑上岸,总有几条馋嘴的小鱼儿在网底蹦跶。读初中时,春水初涨的四五月份,陈塘还是我放泥鳅笼装泥鳅的场所。泥鳅笼是用削得薄薄的竹篾手工编制而成,高一尺有余,笼口边系一根长长的绳索。傍晚时候,将装有螺蛳肉的泥鳅笼扔到塘里,绳索一端固定在塘边,第二天清早天麻麻亮,就揉揉惺忪的睡眼赶紧起床,迫不及待地跑到塘边,将泥鳅笼拽起来,打开笼口的木塞一看,准有几只泥鳅、黄鳝在笼里活蹦乱跳。这些小鱼、泥鳅,从来没有成为盘中餐,都给了家里的豚、鸭饱餐一顿,而我收获了少年时代简单的快乐。
从记事起,陈塘便是我们的吃水塘。那时,陈塘的水是满满的、清清的,村民不仅在塘边浣洗衣物,也在这里挑水回家吃用。晨光初露或是傍晚,总看到村里的长辈担着水桶,接三连三地来到塘边。夏天,赤脚的男女,径直走下塘边,身子一弯,左手一按右手一按桶挽,两只桶便灌满了水,于是直起身,悠悠然走上岸。若是穿着鞋,他们便站在水边跳板上,放下担子,弯下腰,一只桶一只桶提起水来。等在岸边担水的人,彼此漫不经心说着几句乡音哩语。挑水的人仿佛脚底踩着弹簧,一路小跑,两只装满水的水桶有节奏地闪动着,成为乡村晨曦暮霭中一道美丽的风景。
小学二年级那年,夏季大旱,周边能吃水的山塘全部干涸。那年,陈塘比别的山塘干得更早,双抢过后,远远望去,裸露的泥床已经龟裂得像一块巨大的龟甲,近看,那裂缝足有半尺深,双脚使劲踩踏边缘的泥土也不能愈合裂缝。家家户户因干旱没有水吃,于是男女老幼纷纷扛起锄头铁锹,在陈塘干裂的身体上开挖水井,几天时间,塘边就留下了十几口深浅不一的水井,我在陈塘靠岸的地方也挖了一口浅浅的水井,那口井成了那段干旱时节我们家的用水之源。小学四年级时,家里添置了一副铁皮水桶,桶身有两毫米厚,泛着青色,沿口外卷。父母事务繁重,我便学着大人的样子,担起水桶摇摇晃晃地去挑水。一开始挑半桶,两百米的路中途还歇息一两次,渐渐地就可一口气挑到家。有时挑回来的水十分浑浊,倒进水缸后,父亲便用钻了一些孔洞的装着明矾的竹筒在水里晃动一会儿,让水澄清。到了初中阶段,家里的用水我挑的更多了,日常的负重锻炼,我羸弱的肩膀变得结实了。考上高中即将远赴他乡,头天傍晚,想到再难以每天帮父母分担家务,我心中满溢着对家的依恋和不舍,默默担起水桶,挑了满满的一缸水。八十年后期,临近塘边的几户人家陆续改建房屋,放养的鹅、鸭常常跑到陈塘里嬉戏,在水里吃喝拉撒,加之工业文明的侵入,水质恶化,便很少有人家在陈塘挑水吃了。
陈塘还是农家孩子们玩水、游泳的天然乐园,每到炎炎夏日,傍晚时候,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塘边,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有的孩子更是赤条条地扑入水中。村庄一位白发的老二奶奶若是看到孩子们在水边扑腾,总会伛偻着身子迈着颤巍巍的碎步,站在埂上指着水里的孩子咒骂:你们这些短命鬼,把水搞得通浑的,叫人家怎么吃水呀?这时孩子们便快速游走,远远地躲到塘对岸的大树根旁。二三年级时,我对游泳产生了兴趣,看到其他孩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快乐地打着水仗,心里充满羡慕,但慑于父亲的威严,只能偷偷地在水边扑腾几下。游过几次,见父亲没有发现,胆子就大了,便将塑料袋吹满气,两手趴在上面,两腿一下一下地上下拍打。后来觉得塑料袋吹气很麻烦,就找来小木桶,倒扣在水面,双手扶住桶挽,支撑起上身不沉入水面。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水中玩得正欢,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你爸爸来了。我抬头往岸上一看,正见父亲恶狠狠地冲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爬上岸就跑,但是没跑几十步,恐惧就占了上风,双腿不听使唤地停下来。父亲一把抓住我,一阵雨点般的“咣栗”上了头,紧裹在屁股上的裤衩也在撕打中破了洞。这是学游泳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后一次挨打,之后我还是顽强地学会了游泳。也是在陈塘,一次与几个年龄大些的孩子一起游泳,岸边的一位大人说,不喝几口水学不会游泳,说着就把我扔到深水区。我双脚踩不到地,心里发慌,双手乱扑腾,“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呛得两眼直冒金花,扑腾了一会儿,终于双脚挨到泥巴,我就像获得了重生。经过从深水区扑腾上来,我竟然悟到了游泳的窍门,赶紧趁热打铁,不久就能游上几十米了。在陈塘我学会了游泳,但差点也被陈塘吞没了。那是读大学时候,一年暑假,我在水里已游了几个来回,站在齐腰深的水边和小叔家的堂弟说着话,突然邻居家的一个孩子从身后猛地将我俩推向水中。人站在水中很容易被推倒,我明显地感到滑进了一个深坑,塘水很快淹过了我的头顶,那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将堂弟推上去,我要跳出这个坑。我摸到堂弟后一使劲把他推向岸边,我双腿不停用劲蹬,双手拼命划动,终于感到脚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地面。庆幸的是那个孩子只是恶作剧,不然陈塘就要背上夺人性命的恶名了。
如今,旧时陈塘的风光已无迹可寻,但在尚未竣工的高速路基旁还残存着一汪死水,泛着菜绿色的波光,偶有几只青蛙和水生小虫儿在水边栖息,享受着最后乐园里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