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多,但令我至今难忘的还是那堂语文课——我心灵深处人生的首堂“党课”。
50多年前,家乡安徽舒城县万佛湖镇叫龙河镇,一头牵着九井车站,一头连着龙河口水库(万佛湖)。这里民风淳朴,出门老牛相迎,放眼山岚叠翠,春夏鸟语花香,秋冬散着畲田味儿。
镇上的小学,因之前镇名叫梅河镇,所以都亲切地称之梅小。镇里的男孩,除了上学,平时多是四处玩耍。我也玩在其中,不仅在红花草田里摘花,还撒欢打滚;看到长高的麦杆,就和小伙伴们都随意截一段用嘴吹,比赛谁吹的响;平常惦记最多的不是学习,而是谁家树上的桃子、杏子、葡萄或板栗熟了……
大约二三年级时,由于不认真听课,我语文作业错别字不断,今天老师订正了这个,明天我又犯那个错误,气得教语文的班主任左老师,点名说我是:“错字大王!”
那年头,起绰号是家常便饭。此后,只要听同学喊我“错字大王”,我不仅立马回怼,还在心里补一声“左撇子!”——左老师习惯用左手,所以有不高兴她的就背后这样叫。
每当左老师上课,我不但不专心,还经常偷看小儿书。诸如《白毛女》《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凡能找到的我几乎都看了N遍。起初,左老师发现就把书收去下课后还我,后来,见我屡教不改就直接没收。而我,没有小儿书看,小儿书也不解谗了,就囫囵吞枣偷看大人书籍。
这天下午上学前,我缠着隔壁大哥把小说《党费》借给了我,但他要我必须放学后归还。
当当,当当当——
下午第一堂是语文课,随着上课的钟声敲响,左老师走进教室;班长喊过“起立”“坐下”,她叫同学们先预习新课,便背对学生在黑板上写字。
我一手在桌面摆好书,一手把书包里的《党费》掏到桌肚。因我座位是后排,所以就大胆看《党费》,并渐被吸引和打动。
“把书拿出来。”“把桌肚的书拿出来!”见我没有反应,左老师加重了语气。原来,左老师已把新课讲了大半,发现我还低着头便悄然走来。
“左撇子!”我心里喊着,极不情愿的把书交到她那沾着粉笔灰的手里。
左老师把书收去继续讲课,而我红着眼圈瞪着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当想到放学不能还书会断了我以后借书,想起有人曾说左老师家庭出身是地主富农类高成分时,我心里更是充满敌意:“左撇子,真是个大坏蛋!”
“同学们,下面我给大家读一篇小说,名字叫《党费》。”蓦地,我耳边传来左老师那轻柔的声音。
左老师开始读《党费》,前几分钟,教室里还有交头接耳声,渐地安静,到鸦雀无声;后来,不同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鼻涕和流泪声;左老师那变调的读音传进同学们的耳鼓、撞击着一个个幼小的心灵——
妞儿不如大人经折磨,比她妈瘦得还厉害,细长的脖子挑着瘦脑袋,有气无力地倚在她妈的身上,大概也是轻易不大见油盐,两个大眼轱辘轱辘地瞪着那堆堆的咸菜,馋得不住地咂嘴巴,她不肯听妈妈的哄劝,还是一个劲地扭着她妈的衣服要吃。又爬到那个空空的破坛子口上,把干瘦的小手伸进坛子里去,用指头蘸点盐水,填到口里吮着,最后忍不住竟伸手抓了一根腌豆角,就往嘴里填,她妈一扭头看见了,瞅了瞅孩子,又瞅了瞅箩筐里的菜,忙伸手把那根菜拿过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呜呜……”听到这里,班上从小声哭到嚎啕大哭,已是哭声一片,直到下课了小说未读完,同学们还沉浸其中;而我整个下午都未能从《党费》中走出来。放学了,我无精打采走出教室,正愁着回去如何还书,突然,左老师从身后叫住了我。
“拿去。”左老师把那本《党费》递到我手里:“记住,以后上课不要看其他书,要先搞好学习,努力成才,这才是对先烈的最好纪念。”
“好的,左——”“老师”二字还未出口,我就哽着嗓子,泪水夺眶而出……
放学路上,我甭提多高兴,把装着《党费》的黄帆布书包从平时的斜挎挪到胸前,并用双手捂着。一本《党费》薄得约10来页,可我背在身上,感到从未有过的厚重;好像它不是本普通的小说,而是只使我浑身热乎的暖宝。
当晚,我回想下午发生的一切,除了左老师叮嘱的话语,想得最多的还是《党费》中描述的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黄新这位普通的女共产党员,为了使没有盐吃的红军部队吃上盐,用自制的咸菜交党费。当想到黄新一根腌豆角都舍不得给骨瘦如柴的5岁女儿吃,而我和小伙伴们却无端糟蹋庄稼时,真是痛恨自己。躺在床上,我虽想到头疼也想不出大道理,可第二天醒来,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已不复存在,一位积极要强的少年已踏上新程——
上课了,教室里多了位认真听讲的学生;放学了,野外少了个到处闲逛的玩童;而且,我还和《新华字典》交上了朋友。左老师发现我进步就及时表扬,几周后,又在班上表扬我的一篇作文写的好,可以出校刊。其实,作文是我抄在外校上初中姐姐的。我把抄袭受到的意外表扬当作秘密绑住自己,并暗地决心:一定要学好语文写好作文!
爱是最好的老师。从此,我学习近乎进入孤奋状态:从落后生到连续多年被评为“三好学生”,从小组长到当上语文课代表、当上班长,从少先队员到当上小队长、中队长等。后来,梅小加了初中,上五年级时,一次在全校统一作文比赛中,我竟然获得了二等奖……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那堂语文课,想起左老师并默默赞道:“左老师,真是个好老师!”
一晃半个多世纪飞逝。回首过往,虽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但一个人想走怎样的路、学做怎样的人,最初还是取决于自己的意志。我虽人生平凡,沾不上半点官气贵气,可与不走正道、贪腐违法者相较,却拥有份宝贵的坦然和从容。由此想到:“扣好人生的第一粒扣子”是何等重要!
今天,左老师早已在舒城县特殊教育学校校长任上退休;昔日的龙河镇小学早被现代化的万佛湖中心校所取代。可我每回家乡都会驻足于此,仿佛那堂语文课又浮现眼前,而那刻于脑海的《党费》像怀玉,愈久愈明,温润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