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做挂面的好时节。
秋风起，从潮润的伏天走出来的女子们欢天喜地结伴做挂面去，干爽的天气召唤着，刚磨好的雪白的麦子面也召唤着。做挂面这活儿，一家做，家家做。挂面师傅清理出干干净净的大院子，一根根白花花的剥光柳皮的细杆子插在木桩子上，细溜溜的挂面便挂在细杆子上了。阳光照着，秋风吹着，麦香味飘着，在平淡无奇的朴素村落里，一趟趟雪白的挂面是迷人的细致风景。
直挺挺的挂面有着柔软的身段，在风中微微摇曳，挂面那水润润的香息满院子跑，孩子们在挂面旁的空地上嬉闹着，等着大人把晾晒好的挂面端回家去。日落时分，潮气升腾之前，挂面师傅利落地把挂面切齐整，一包一包，用干净的旧报纸把挂面包裹好。因是报纸包起来的，挂面在密密麻麻的铅印小字的衬托里似乎有了文化有了灵魂。想想就感动，挂面是用“封”做量词的，说一封挂面就像说一封信一样有情调。在古朴的乡村风俗里，挂面一直是素雅的风物。走亲访友，挂面是拿得出手的东西，适合女子挎一篮子挂面奔波在乡间小路上，也适合骑着二八车子的男子把一捆挂面悬在车把上，偶尔摁响车铃的时候，同时也听见挂面在微微颠沛里的细细的琳琅。
和面时水里要撒把盐，不仅增加了挂面的韧性，吃起来也喃喃的。我偷吃过生挂面，趁大人不留意，从挂面封里抽几根插进袖子里到门外吃，那咸滋滋的味道真好。给孩子煮挂面最简单，挂面汤里不再放盐，用筷子蘸两滴香油即可。旧时的香油也真，卖香油的小贩敲着黄色的小铜锣满街转，最能识别年年买卖最稠的那段挂面天气，炊烟里都氤氲着一抹挂面与香油混杂在一起的特有气息。
挂面饭简单，特别适合农忙时节没时间做饭的人家，煮挂面下鸡蛋既有营养又可口。挂面细溜溜顺滑爽口，鸡蛋是椭圆的荷包蛋，细腻厚实的鸡蛋清裹着鸡蛋黄，像庄稼人实实在在的心思，仿佛盛着挂面鸡蛋的碗是缩小版的荷花池，吃饭的心情与赏荷花的心情相似，吃了好欢欢喜喜劳作去。
庄稼人对小麦的敬畏情愫是生长在骨子里的，挂面是用小麦面做成的，自然受尊崇。给年老体弱的老人做挂面饭，觉得它柔软好下咽;给坐月子的女人做挂面饭，觉得它营养丰富;给小孩子做挂面饭，觉得孩子吃了能长高能长力气。老人疼孩子可以用喂挂面饭的场景来体现，孩子坐在板凳上，老人挑一两根挂面卷在筷子头上，举着筷子缠挂面的动作已吸引了孩子天真的眼眸，香味儿远远超过了喝口粥的诱惑，加上老人再把筷子伸到孩子嘴里比喻成飞机钻山洞，念叨着“飞机来了”，那情形简直激发了孩子的想象与灵感，忍不住要抬头看天并大口大口地吃挂面了。
从前的挂面都是挂面师傅亲手制作的，几乎每个村落都有挂面师傅，春秋时节忙着给乡亲们做挂面，一个大盆子，几个木杆子，家里没有辅助做挂面的器具，都是手工的，不像现在的人得用“手工挂面”去强调挂面的原汁原味。庄稼人心中的挂面意象其实有挂面师傅忙忙碌碌的影子，有挂面晾晒在阳光与风里的样子。单看这个“挂”字，多像挂面师傅把挂面挂在木杆上，横竖有序。说句挂面，其实就把它的内涵与面条的其它形式分开了。挂面如自然生长的树枝，有不规整的美韵，随便抽一根挂面观看，像是一声琴音的具象形式，是粗细不匀的，有斑驳的痕迹，有手指的纹路，可感受面团在抻拉时的流畅与停顿，面剂子的思考与放纵都在挂面的身姿里，宁静或旖旎，安居或流离。
挂面并不是实实在在的沉，挂面以空心为美，越是轻盈的挂面越能吃出它的劲道。挂面封分细挂面与粗挂面，孩子喜欢吃细挂面，大人吃粗挂面更解气，特别是端着大钵碗蹲在门口吃，挂面潜伏在油星星的汤里，汤上漂浮着葱花或芫荽叶，那种清清白白的酣畅淋漓，多像咱庄稼人直来直去的脾气。
有关制作挂面的记忆不太清晰了，记得清的是去秋花大娘家接儿子，那时儿子五岁吧，可以牵着大娘的手到处跑了。是秋天的黄昏，夕阳懒洋洋的，风儿懒洋洋的，我穿过几条巷子去做挂面的那户人家，看见大娘刚把切好的挂面放到笸箩里，大娘说自家人吃不用封了。那样的时刻简单而美好，就像一封信不用邮寄就被收信人打开来看。大娘乐呵呵的，一院子人乐呵呵的，躲在墙头上的余晖也乐呵呵的。
然后的一段日子，秋花大娘家的晚饭就是挂面饭了，我每每去，大娘定是拉着我的手让吃碗挂面再走，特别从瓦罐里拿出两个鸡蛋来下到挂面锅里，怕我推让不吃，又特别把荷包鸡蛋卧在稠乎乎的挂面下。大娘家的碗很大，一碗挂面吃完真是撑得慌。我儿子跟秋花大娘到六岁就去县城跟着我母亲上育红班了，大约是八岁开始跟着我姐姐上一年级，姐姐在学校住，可以照料他。我下了班回家照顾女儿很少去学校看他。一个雨天，突然想绕道去学校看儿子，在姐姐屋里坐了会儿，雨没有停的意思，我站起来想走了，儿子一撩帘子回来了，他看见我的表情里有惊喜更有失落，是知道我马上要走的挽留不住的失落。他坐下来吃挂面饭，我不知道说什么，又坐了会儿看看天色就决定要走，我的口气很平淡，生怕多一句叮咛会唤起儿子的留恋，我说“你吃吧，我走啊”。儿子猛然放下筷子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我赶紧表达了我一定要离开的决心：“你妹妹还在家呢，我得回家照顾妹妹。”儿子没有挽留我，只是用小小的声音真挚地说：“妈妈，天那么冷，你吃碗挂面再走吧，你暖暖身子再走吧!”如今想起，依然泪目。
再一个做挂面的场景是在老城，是春天的一个午后，突然想感受一次做挂面，就和爱人带了面粉去老城。是开车去的，从长满柳树的街上过，车窗处若隐若现的柳色闪过，空中鸽子飞过，是大好的春天景象，心情自然欢愉到无词形容，那种感觉像回故乡去，像回童年去。只是挂面师傅和面很快，轧面机出挂面很快，搭在杆子上的动作很快，不多会儿便可以收拾到纸箱里了。我忽然没有了给它装封的心情，就像写好的信没有可寄的地方与故人，就像一段情感随随便便结束就行。是吧，纯手工挂面已远去了，快速的做法已做不出挂面原本的味道。
我好久没有吃过挂面了，超市的挂面太齐整，像原野自然生长的树枝被修整过，没有了前去欣赏的愿望。我是不愿把挂面叫做手工挂面的，觉得借助机器做的面没有叫挂面的资格，就像抄袭痕迹严重的文章，没办法静下心来阅读，所以就远离它，但是我心中有挂面，我的精神在挂面的滋养里安宁并富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