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奶去世快三十年了。她是一位孤寡老人，她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旁。
姑奶下葬后，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那天我在医院里上大夜班，她先是咳了两声，然后故作平静地说，姑奶走了，摔了一跤，两三天就走了，出丧那天搞得很热闹。
我实在忍不住，大哭。同事吓坏了，她默默地站在我身后，过了一会，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回头一看，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站满了病人家属。有的手里抱着娃，有的拿着洗脸盆，有的嘴边都是牙膏沫子。我赶紧止住了哭声，后来是怎么下班的，怎么回的宿舍，我已经记不得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姑奶穿过一片黑雾，慢慢向我走来。她跟我说，她没有钱用，然后她一直望着我。那天很奇怪，我当时是住集体宿舍，另外一位室友的哥哥来看她，兄妹俩又说又笑，我却像是打了麻醉一样，突然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以后，脸上满是泪水。看看手表，前后不到半个小时。
我那时候刚上班，十九岁不到的年纪。只能和我母亲说这件事情，我母亲她们后来怎么做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常常感恩上天的馈赠:双亲健在，兄弟姊妹，家，两个孩子。而姑奶是我四十余年里最深的伤痛。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以非常惨烈的方式离世。后来丈夫也死了，留下她孤身一人。
我和妹妹常常帮姑奶从湖里挑水吃，和她一起打槐树花煮饭。她纺线的时候，织渔网的时候，她没有米吃悲伤痛哭的时候，我常常站在她的身边。这么多年来，在我工作的这个城市，每每有狂风暴雨，我半夜醒来，似乎还听见姑奶的哭声从时空的隧道里传来，时而清晰，时而遥远。我躺在床上，全身皮肤冻伤般刺骨的疼痛。
我上卫校第一个寒假回家，到家以后就去看姑奶。她背着我站在锅台那里，我喊了她一声:“姑奶”。她转过身来，先是愣了半天没有说话，然后猛地哭了起来，喊着:“乖啊，你怎么回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稀饭，一个劲地抖，稀饭从那只破旧的碗的缺口流了一地。
年轻的时候，又因为在医院上班，很多东西是不相信的。这一晃我就到了中年。清明节七月半，按照父母教的，给外公外婆姑奶她们烧纸钱。我母亲说姑奶那代人生活很苦，过穷日子过怕了。我买了很多金元宝银元宝，我还喜欢另外再买一些面值很小的冥币。万一姑奶走在路上，她碰到卖栀子花的，卖小兰花的，卖金银花的呢?那么大的钱，别人也难找开。她要碰到卖菱角的，卖莲蓬的，卖烧饼的，也想买一个尝尝;还有遇到卖辣椒秧，茄子秧的，也想买点回去种;还有的人卖鞋底样，卖针线包……这些姑奶都喜欢。
十几年前，曾经给姑奶烧过一套房子，是一楼的那种徽派建筑。我常常想，天堂应该是我老家夏天的模样吧。姑奶和生前一样住在湖边。湖里菱角花大片大片地开着，菱角随手可摘。岸边的荷塘里莲蓬熟了，孩子们进进出出，打打闹闹。外公外婆到姑奶家串门，狗儿安静地睡着。鸡鸭鹅有时候叫，有时候不叫，很懂事乖巧。姑奶应该和她的孩子住在一起吧。
又是一年七月半，我和母亲说，最近一次梦见姑奶比以前好多了。那是春天的样子，阳光正好，棠梨花也开得正艳，姑奶站在她的房子前，不停地唱歌，面色是红润的，拐杖也是新的。只是她的衣服很破旧，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有破洞。母亲托人买来了衣包，衣包上画着牡丹花。我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衣服，以前我送她和外婆红的紫的旗袍等等，看来她没有收到。
正想着，我看见衣包的边上有一只绿色的蝴蝶，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而且是绿色的蝴蝶。四周人来人往，我赶紧把它捧起来，希望它能飞走，因为马上要点火，它会被烧死的。没想到它飞不起来，我只好把它放到外面的树丛里。我突然想起头天晚上做的梦，天空有一只彩色的凤凰飞过，它好像受了伤，突然掉下来扑到我的怀里。我这样的牵强，把这些其实可能毫无相关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我是多么希望另一个世界是真切地存在的，姑奶一定能用上我们的钱。我们烧的这些东西，她都能收到，能过上好日子，在那里能和她的孩子团圆，她不再孤单和痛苦。
知道姑奶坟上有洞，有一段时间了。按老家的说法，这对亡人很不吉祥。表哥们每年清明都给她的坟培土，但是过一段时间，她的坟还是会有洞，怎么也解释不了。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姑奶走了那么多年了，命运还不放过她吗?
我和舅舅表哥们曾一起努力想把姑奶的坟用水泥垒起来。但是只要姑奶的坟动土，就会伤害到和她坟墓紧相连的坟，而这座坟里埋的也是一个孤寡老人，只好作罢。
父母常年和我生活在一起，但是我总是想回家。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想回去一趟。离家几公里的时候，心里凝结成块的东西，一点点地消融。在家里住一两天就回来了，过了一段时间又想回去，就这样周而复始。站在马路边的坡上，能看到远处一片片的坟茔，那里有我的外公外婆姑奶大舅大伯，还有我们胡家的老婆婆(父亲的奶奶)。他们都儿孙满堂，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也曾梦见过他们。姑奶，活着时她就一个人，而现在，这四周就她一个人坟上有洞。
今年夏天，和姑奶睡在一起的孤寡太太家唯一的远房亲戚也过世了，我在心里一声叹息：管事的又少了一个人了。在很多个无助或无望的夜晚，我常常想沉沉睡去。姑奶，今夜你会不会来?你能否告诉我，该怎么办?
光阴的车轮滚滚向前，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在想：姑奶走得很快，她没有缠绵在床受很多罪。《寻梦环游记》里说，当一个人被所有人遗忘时，才是真正的死亡。姑奶去世快三十年，还有人想有人念。虽然另外一位孤寡太太的远房亲戚去世，但她的远房亲戚还有儿子，他的儿子还有儿子。活着的人总会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个事情吧，说不定这个时刻指日可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