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明月升起，海面青黢、幽深，凉爽的海风中读得出清俊的秋意。端坐在我右前方的垂钓者，倏然起身收杆，鱼浮子抖动的红光映出垂钓者瘦削的背影轮廓和被海风撩起的长发。来时在海堤上，看到一豆红光在墨蓝的海面漂忽，忽而上下起落，神秘而令人好奇，其时，我压根儿没和钓海往一块儿联想。
早晨海堤上的一幕情景浮出脑海：垂钓的老者猛然扬起鱼竿，眼中飞扬喜悦的浪花，随之是一连声的痛楚漾出水面，引得近旁看海的小女孩急步跑前。随着女孩目光的游移，一条五彩斑斓的方头小鱼已在老者掌握之中。大凡美丽的东西是不是天生带有娇气，在老者摘下鱼钩时那好看的鱼儿还在痛叫，叫声低沉，但特具穿透力，穿透海风海浪直抵心尖。小女孩央求道：“爷爷，求求您放了它吧!”老者瞥眼女孩：“放了，我钓它为啥呢?”顺手将小鱼丢进身边的水桶里。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鱼儿叫痛，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就想到两千多年前的那桩公案：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鱼儿吞钩的痛楚连六七岁的小女孩都能领悟到。由此可见，但凡生命都具苦乐之感。人是，鱼是，花草树木也应该是。我以旁观者体会，垂钓的功夫在于诱得鱼儿上钩，在于钓得上钩之鱼。垂钓者除了需要闲情和耐心之外，还得具备超乎寻常的淡定;而今察觉首要弃绝对鱼的怜悯之心，否则便入不得垂钓者之列。
拒绝天真，或轻或重是一种伤害。生硬回绝了小女孩的请求，老者似乎心有不安，自言自语道：“别以为这鱼是好对付的，鱼比人还精，你琢磨它，它也琢磨你哩，不是轻易就能钓住的。”老者以钓鱼不易为自己开脱。“鱼比人还精”――我琢磨着，倘若鱼类真的不那么简单，垂钓便存在钓者与鱼之间的斗智与博弈，因而垂钓者不存在我们想象的寂寞。这似可诠释“垂钓之乐在于过程”的说法。然而，斗鱼不过，钓而无果，贴上食饵，赔上时光，失落之感在所难免。老者的喜形于色和不愿放生，足以说明垂钓者对于钓没钓到鱼也还是很在乎的。
如若鱼类真的同人一样会动心计，鱼和鱼之间自然也存在个性之差异，痴敏有别，灵钝不一：有憨者，出于本能畏惧水族中强敌的气息，绝想不到人类也会打它们的主意;有贪者，见食不见钩，宁愿冒死也不舍美食;也有智者，谨慎有加，食饵吐钩，亦即老者所言“比人还精”的。不能排除这鱼是在钓饵的教训下学聪明的，“精”者或者自己有过因贪食而咬钩的伤痛经历，或者它们的基因中传承有此类经验。鱼类和人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体系，生存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水和空气的世界，然因“钩”而“通”。想想“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那该是如何的一种心境。人生而有欲，且趋利避害是人之共性，于是在一些人眼里，另一些人被异化为“鱼”。如果把会琢磨人的鱼当作“鱼精”来看的话;那么使“饵”设“钩”，巧用心计，垂钓于人海者堪为“人精”。想到自己在某些时候，像一条可怜的鱼一样被他人钓着玩味或者渔利，观钓者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儿，垂钓者的心中也不见得怎么好受。
垂钓人海――真能从人堆里钓出鱼来，仅见于杂技。垂钓江海，意不在鱼而在人者有之――姜子牙堪为典故。姜子牙以直钩、无诱饵且离水三尺垂钓，彰显垂钓者之大智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姜太公钓鱼的故事最早是听三伯讲的。三伯放了一辈子的羊，斗大的字没识够一麻袋，但装了一肚子的民间故事。民间故事大都留有神话的痕迹，比方姜子牙就有先知先觉之能。当时还是西伯侯姬昌的周文王渭水之滨纳贤，谦躬下士，亲自为姜太公拉车，坐在车上的姜子牙一路默数着，等西伯侯气喘吁吁地放下车子，姜子牙告明周文王：拉车走了八百零八步，大周王朝将有八百零八年的江山。这故事多数是后世的附和之说，但姜子牙以垂暮之年钓得西伯侯姬昌这条“大鱼”，得以施展安邦定国的雄才大略，实现经世致用的远大抱负，可谓钓得其所。“愿者上钩”包含着智慧，也包含着垂钓者与“鱼”之间的缘分和默契。姜太公之钓鱼如若不含出仕的玄机在里边，乃是何等境界。
说到垂钓的境界，自然想到柳宗元《江雪》一诗。“千山飞鸟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中所呈现的场景我想该是诗人的梦境。在山与山对峙、雪与雪默语、云上天与水中天相视的绝对宁静幽僻的时空间――寒江之上的老翁，钓的是诗人心海中那片旷古幽独的寂寞，钓的是诗人血脉里的那份特立独行的清高，钓的是诗人灵魂深处的那缕桀骜不驯的孤傲。
今夜，在这浩渺无边苍茫无际的时空间，在这执着探究大海的孤兀的礁岛上，独钓大海者，钓的是什么?――是雪浪、幽波、风语、涛声?是时光的碎影，生命的幽思，心灵的细语，岁月的回声?是一枚写满心愿的红叶，一双映澈秋水的眼睛，一串在春天里发酵的脚印，一道在梦境里升腾的彩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