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菜场的小巷深处,有一家修脚店。除修剪脚指甲外,还治疗鸡眼、灰指甲。每天来的多半是老人,修脚前先要把脚在药水里泡很久,等脚板上的老皮泡软了,再开始刮皮、剪指甲、治脚病。泡脚这会儿,老人们就聊天,东家长,西家短,外国的,中国的,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也难得有这样聚会的机会,像一窝老麻雀,叽叽喳喳地开心快乐。我眼睛高度近视,人老了,躬腰驼背也不方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修脚店做一次保健。泡脚时,我闭目养神,听周围的老人聊天,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前不久我去修脚,他们说起一件事情,我不仅无法笑,而且哭起来,当着大家的面老泪纵横。因为他们说的这个人我认识,说的这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扯得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他们说的这个人叫皮建功,就住在菜场巷子的尽头,离修脚店不远。皮建功跟我儿子是朋友,到我家里来过一次,有印象。他中等个子,五十来岁,皮肤黑黑的,儿子和朋友们都喊他黑皮哥,他也不恼,说话带笑,似乎还喜欢这个名字。我直接喊他黑皮,他也答应得响亮。久而久之,黑皮成了他的符号,连他的真名皮建功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我儿子说黑皮哥为人很好,朋友们做生意有困难了,他总是倾尽所有帮一把,不打借条,有了就还,没了就算。至今还有很多人欠着他的钱,他从来不说。
你以为黑皮有钱吗?家庭环境好吗?过得舒心吗?那你就想错了。黑皮父母早亡,他只读了个技校就走出家门闯荡江湖。靠着会开车,有大货车驾照,跑运输混口饭吃。他结过婚,女人嫌他穷,离了。留下一个儿子归他管,儿子正在上大学。黑皮对儿子的爱,是巴心巴肝的。每次跑完运输回家,总要给儿子带一包零食。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给儿子打一盆热水,帮他洗脚。他根据自己的经验,睡前泡脚特别解乏,可以消除一天的疲劳。儿子上大学了,只要回家,他仍然坚持帮他洗脚,觉得这样做了,爱才有个放处。别人开大卡车跑长途,都是两个人,去时一个人,返程换一个人,避免过度疲劳。黑皮仗着自己身体好,又想多挣一份钱,不管多远,来回折腾都是单干。朋友们劝过他,你不是铁人,悠着点儿。黑皮笑着说,儿子一天天大了,读大学,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得趁现在腿脚好,多跑一天是一天!
今年小暑那天,他拉着满满的一大卡车化肥从宜昌去安阳。缷完货,又装完一大卡车的钢筋,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了。为了节约钱,他就踡在驾驶室眯一觉。他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说我给你买了一塑料袋襄阳的大头菜,很下饭,你可以带到学校去。又提醒儿子,记着睡觉前泡个脚,莫偷懒。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大概是凌晨三点多钟,黑皮猛然惊醒,揉一把眼睛,开着车就往回赶。快到襄阳时,他突然觉得眼皮往下沉,脑袋晕乎乎的,似乎是又想睡了。就在这一瞬间,握方向盘的手一打滑,大卡车直向路边的护栏冲去。眨眼间撞断护栏,卡车飞起来,又翻倒在坡下,黑皮被甩出车外,钢筋散了一地。其中,一根锐利的钢筋刺穿了他的胸部,鲜血淋漓染红了坡上的青草,黑皮当场死去。驾驶室里,还有他给儿子带的大头菜;手机的微信留言,那是他给儿子的最后的遗言。
黑皮临死前的情况,都是后来朋友们分析猜测的。他出了车祸却是确凿无疑。我就是在修脚店听老人们说起这事时,忍不住伤心掉泪的。从修脚店回家后我问儿子黑皮的事情,儿子说他去殡仪馆了,最后送黑皮哥一程。黑皮的儿子给每个参加追悼会的人跪地磕头,好几次哭昏过去了。他端来一盆热水,为他父亲洗脚。他边哭边说,爸爸,儿子不孝,你给我洗了几十年的脚,这是我第一次给你洗脚,也是最后一次给你洗脚。你的话我记住了,我要好好活着,为你争气!黑皮儿子的眼泪掉在洗脚盆里,啪嗒啪嗒地响。在场的人都哭了,有女人嚎叫着,黑皮你是个苦命的人啊!我儿子对我说,黑皮哥不是一个英雄,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我点头又内疚,为父之道我不如黑皮。此时,在我心里,黑皮和他的大卡车竟然矗起了一座黑色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