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繁花已逝。浓密的树叶托着一颗颗翠绿的小果实,在清凉的夏风中飘荡。水田里莳下的秧苗,稀稀拉拉的刚刚直起腰身,渴望着成长。施肥正当时,父母亲赤脚踩在水田里,小心翼翼沿着禾行撒着化肥。只有等到火烧云又把西边天映红了,才开始收拾农具回家。
当然,这时候奶奶已陆续把猪、牛喂好,正准备晚饭。傍晚的蚊子很活跃,点燃一把艾草烟蚊火把是必不可少的。
艾草是一味中草药,在我们池田坝随处可见。3月前的艾草青绿鲜嫩,常被摘来做艾米果。往后,长高了,茎叶粗硬变老,就用来做药草了。端午节前,只要有空闲,母亲就会用禾镰割回来,一捆一捆,洗净后摊晒在晒坪上,干了收回来堆放楼板上待用。夏天用来燃烧烟熏蚊虫。暑天煮水喝或洗澡,能预防中暑、祛热毒。冬天在房间饲养鸡鸭鹅幼雏,可以烟熏杀菌、去除异味。
制作艾草烟蚊火把其实很简单。抽一小扎稻草,再拿三五根干艾草,把它们混合一起,对折后用稻草捆扎结实,就成了一个火把。把做好的火把伸进正烧着的土灶里引燃,让明火燃烧一小会,再拿着火把前后甩几下,熄灭明火,让火把阴燃。带着清香的艾草烟雾便弥漫开来,并不浓烈,也不烟眼睛。把火把伸到饭桌底下、门槛下、厅堂四个角落烟几下,嗡嗡的蚊子瞬间乱了阵脚,四散乱飞。看着它们撞向墙壁、大门,然后冲向门外。
蚊虫不再吵闹。此时,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吃晚饭了。
夏日的晚餐桌上,占统治地位的就是一碗自己家做的香辣萝卜干。这嘎嘣脆的香辣萝卜干要经过“三晒两腌渍”程序。
每年十一月天气冷下来,父亲晒萝卜干的工作就开始了。本地的长萝卜七八分钱一斤,白白胖胖,水分十足。一次买个200多斤。奶奶和母亲清洗萝卜,然后把罗卜切片。一个萝卜只要对半切开就可以,除非特大型的,需要对切3至4片。这时,父亲从楼上把往年晒萝卜干的竹搭子一张一张搬下来,放在早已捆扎好的三角支架上。我们也来帮忙,把切好的水淋淋的萝卜片整齐摆放在竹搭子上,让其晾干水分。冬天不一定要有阳光,靠着干冷的北风,两天一晚就能把萝卜水分晾到可腌渍的程度。把晾好的萝卜片收拢,一层一层码放在几个敞口大甏子里。期间,放一层萝卜撒一把粗盐。一甏一甏压紧。腌渍三五天,等萝卜水溢出来时,捞出摊晒在竹搭子上第二次晾水分。在水分剩四成时,再次收拢重新放置甏里进行第二次腌渍,但这次是用香料腌渍。和第一次腌渍一样,也是码一层萝卜撒一把父亲秘制的香料。香料都是父亲一手配置。大概有八角、桂皮、茴香等混合香粉。这道工序很重要,因为香料要充分渗透尽每一片萝卜干里。这样,等上一个星期左右,香料已基本渗透进萝卜干了,就可以第三次摊晒。照样是摆放在竹搭子上,等待冬日暖阳或北风的亲吻。不需要完全晒干,保留两成水分就够了。这一套工序下来,萝卜干也制作完成,可以收藏在干燥的陶甏里,随吃随取。
炒萝卜干其实不复杂,配料也少。萝卜干取出后不用清洗,直接切成小丁。准备一把本地辣椒王——皱皮黄辣椒,大蒜两三颗,把它们切成碎粒。然后起锅下多点油,下辣椒和蒜末炒出香味,在下萝卜干一起翻炒。期间浇少量清水,不停翻炒,直到炒干水分便可出锅。那时,我们都认为奶奶才是炒萝卜干的“高手”。虽然炒制过程简单,配料不多,但奶奶炒出来的就不一样。不仅香味浓郁,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响,咸辣味十足,还能吃出阳光的味道。因为有了这碗萝卜干,在辣得嘴巴嘶嘶响的当口,饭量也增加不少。我们被辣得鼻涕直流,满脸汗水,却还不肯放下筷子。相互看着,就有了许多的乐趣。
晚餐桌上除了萝卜干,就是菜园中的蔬菜了。茄子、苦瓜、麦叶、豆角等青菜也水灵灵地闪亮登场了。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这个人夹一筷子苦瓜,那个人夹一筷子豆角,大家纷纷把这些碧绿的蔬菜塞进嘴里,以冲淡萝卜干带来的辣感。渐渐地,此时艾草烟蚊火把已燃过半,袅袅青烟静静地在半空飘浮,天色越来越暗,大家的脸上就会呈现出那种知足的平和表情。
我们吃完了晚饭,搬几张凳子来到院子里,在天空越来越陈旧的时候,被烟蚊火把赶出屋子的蚊子肆无忌惮的围攻着我们,嗡嗡声里仿佛充满强烈抗议。我们又把烟蚊火把移至院子,三三两两的蚊子才极不情愿地飞走。我们坐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和星星出来。父母亲摇着蒲叶扇,商议着明天的农田劳动安排。我们几个小孩则打着饱嗝追逐嬉戏,发出快意的笑声。如今,奶奶、母亲和父亲已陆续和着那缥缈的烟蚊火把去了另一个世界。
夏天依然每年如约而至,晚霞也依然会在西边天燃烧,只是一家人坐在燃起艾草烟蚊火把吃晚饭的情景一去不复返,那碗香辣咸脆的萝卜干也没能再次出现在餐桌上了,让我常常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