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之北,秀美花园。近两万亩的平原地带,是太湖县最大的畈区,也是太湖的优质粮棉“压舱石”。我的家就在花园圩的中心地带——同兴村。在同兴村乃至花园圩,大妹群迪的知名度与我旗鼓相当。
起初,群迪的名气来源于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新仓供销社杨桥代销店的夜间“值班员”,偶尔是我的母亲和大妹群迪。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期,村子里的代销店是全村的商贸中心,煤油、食盐、食糖等生活物资全部由辖区代销店履行供销职责,凭票供应。一段时间内,代销员也和粮站、食品组工作人员一样,红脸家大大,黑脸家妈妈,倍受村民倚重。
不知从何时开始,患小儿麻痹症的大妹群迪迷上了看和尚、道士做法事。在乡下,人老去后都要或大或小的做些法事,一般根据老人遗嘱或家境贫富确定规模,有做半天的小斋,也有做三天三夜的大斋。法事项目很多,非遗的传承者们就像演出黄梅戏一样卖力,锣鼓打得行云流水,节奏感极强,加之治堂的勤快,噼里啪啦的炮竹和着震天的锣鼓声,将祖堂里办白喜事的热闹劲不亚于红喜事的婚庆现场。
看斋的人一般以老年妇女为主,热天一把芭蕉叶,散来徐徐凉风,驱赶蚊虫叮咬。冬天一个火箩钵,夹在两腿之间,或踏在脚下,暖和身子。看客们往往要等到下半夜的《十月怀胎》灯看完,打打呵欠,伸伸懒腰,才肯陆续离去。群迪没读过书,说话也不利索,有时也跟着哼上几句。《十月怀胎》的演绎者惟妙惟肖,其夸张的啼哭唱腔将悲哀和怀念淋漓尽致地展现给观众们,道士动情,一把鼻涕一把泪,观众听得如痴如醉,泪眼婆娑,如丧考妣。群迪似乎听懂了做父母的艰辛付出,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比孝子们还撕心裂肺,几个人都劝不住的那种伤心。到底是听懂了道士们的唱词,还是受其他看客的情绪感染,或者兼而有之。
奇怪的是,群迪竟然是村子里的红白喜事“信息员”,总能第一时间知道本村或邻村的哪个屋场做斋,把握相当精准。群迪是热闹人,喜欢随着锣鼓及乐队的大“部队”,或者夹一把伞,一瓶矿泉水瓶装的凉水,两块饼干,走走停停,四周望望,没有一丝羞涩感,就像自己是局中人一样。
有次正好被我遇见,群迪眼尖,赶紧躲进路边稻田坝上,蹲下又站起,看我是否走远了。我无暇顾及,只得由她性子。即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耐她何?于是,在东村或西村,南村或北村,红白喜事,特别是白喜事,一定会出现群迪瘦小的身影。东家也乐意群迪去捧场,下半夜看做斋的人很少,也希望多个人做做伴,即使是似孬非孬的群迪,东家也热忱欢迎,吃半夜餐时也忘不了给她一碗鲜美的排骨面汤。有吃有喝有“法事”看,群迪舍不得提前退场,往往要等那户人家丧事办结了才肯离去。当然,一半是看热闹,一半是蹭点吃喝。
有一次,附近的周府祖堂做平安,群迪如约而至,晚上也久久不肯离去,她在等吃半夜餐。她不知道做平安的节目单,最后节目是在子夜时分,将寓意一帆风顺的平安船抬到烟火堂或附近长河烧掉即全部完成,没有吃半夜餐的习惯,等也是白等。好在队长与我很熟,知道是我妹妹,一天到晚像对待府上嫁出去的闺女一样,好吃好喝款待。但晚上一直赖着不走,总不是个事儿。一屋的男女老少,颇有怨言。于是,深更半夜请求我赶紧想办法带回家,做平安是合屋的喜庆事,要是强行赶她走,一旦她大哭起来,可就坏了彩头。
女人是宝,即使是群迪,也隔三差五的有人做媒作保。群迪嫁人了,父亲给她挑了一户家底殷实家风纯正的人家。虽然妹婿腿脚不便,但很聪明,有个碾米的机房和小商店,机房里的电动机坏了,他都能修旧如新。他母亲是定远人,知书识礼,为人和善,是原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同志的亲表姐,年轻时他们曾见过面,李总理走上政坛后,只是在电视上看看影像了。
群迪名义上嫁出去,实际上,自由惯了的她根本适应不了妹婿家的群居生活,新婚不久,一开始是偷偷地从屋后的田埂上溜回家,再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直接走村道大摇大摆地往家的方向走,沿途与熟悉的农户家讨口水喝。有好奇的乡亲想打听她的生活隐私,奇怪的是,她竟然敢现场翻脸,甚至,打狗棍伺候好事的乡邻。吓得人们不得不对她文明起来。
那年仲夏,我间隔半个月没见群迪了,这很不正常啊。一般她每天都会回娘家,第一站是蹲在堂妹群枝家门口,或喝口水,或吃点饭,再回家看看母亲。好久不见,妻子也很纳闷,催促我打电话问问妹婿。妹婿回复,他也是半个月没见她,妹婿还以为在我家。群迪像皮球一样,不知滚向何处?
半个月不见人,现在在哪?会不会被大水冲走,头脑活络的妹婿和我一样,立马紧张起来。赶紧找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被惊动了的周府亲友们带着救生绳和竹篙,沿着黑河大堤,拉网式寻找。我和妹婿根据乡邻们提供的零星线索,分头寻找。妹婿骑着三轮摩的沿黑河大坝往太湖县城方向,我骑一部电动车沿徐茗公路往徐桥大石方向。
从上午十点到十二点,我们依然没有丝毫线索。不得已,妹婿继续往宿松凉亭方向。我在徐桥老街上边走边停,拿着群迪的照片,往人多的地方打听。在湖滨路上,一户人家正在洗刷桌椅板凳,几位大姐都在帮忙,有说有笑,甚是热闹。当我将照片举起询问时,其中一位大姐仔细辨认后说,好像前一个多星期在这附近停留过,当时一户人家办升学宴,好心的东家还给了她一顿美食和几块饼干。
有点眉目了。我赶紧沿着乡亲们预测的路线图,在徐桥街上及弄巷寻找。徐桥俗称小上海,人流量大,哪里看得见群迪的影子?不得已,我继续往大石方向搜寻。电动车的电不多了,还好,充电器在车上。大石有位热心的汪周和老板善意提醒我,大石派出所就在附近,你去报案啊,或许警方可以帮得到你。
在大石派出所的办事大厅,当民警看到群迪的照片时,迅即打开协查通报,说有位走失女性,被望江县长岭派出所例行巡逻时发现,又讲不清家庭地址,也讲不清姓甚名谁,只好暂时收容,安排在长岭敬老院,吃喝住都有保障。我一看电脑显示屏上图片,蓬头垢面,脸部不太清楚,有些像,也有些不像。派出所民警建议我到长岭敬老院去确认一下,如果是大妹群迪,不就千好万好。和善的警官原本以为陪我一起过去,因有突发事件不能派车。在大石岭,叫车是很困难的,基本没有出租车。我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很少有车辆经过。候车的滋味很难受,我百感交集,眼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直至夺眶而出。
情急之下,我想起了有位乡友在大石乡政府工作,恰好有他的联系方式,明知道乡友工作很忙,从不轻易打扰朋友的我,为了妹妹群迪,不得不向他求助。在乡友的帮助下,十分钟左右,一位小车师傅与我对接上了。
望江县长岭镇,我第一次去,以寻妹的方式。
长岭像花园畈一样,属鱼米之乡,四季如画。向来喜欢随拍的我,无心欣赏路边美丽的风景,满脑子都是群迪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
大概30多分钟,在长岭街头,预约等候的长岭派出所干警领着我一起,直接往敬老院的方向驶去。在敬老院的单间里,我见到了像群迪模样的人,我急切地大喊一声:群迪。她一惊,抬起头,眯着眼,叫我一声,哥。那一刻,群迪哭了,我也哭了……
妻子后来说,看见群迪的淘气样,有点烦她,半个月不见,还有些想她。妻子的善良、宽厚和仁慈,没得话说。
我和群迪在哭,长岭敬老院院长和围观的孤寡老人们却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是乐见兄妹重逢的欣慰,更是对我们遵从人性光辉的奖赏。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忘不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据接待我们的望江县民警介绍,他们在街头巡逻时发现了流浪的群迪,但她不能提供有价值的个人信息,只会说杨屋,还是猜测音。他们搜索联系望江县很多有关杨屋的信息,一个都没对上,不得不与敬老院协商,收容在敬老院,等待认领。对望江长岭派出所,长岭敬老院,我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送一面感恩锦旗,感谢爱的收容,感恩无私救助。
当我将找到群迪的喜讯告诉妹婿等家人时,沿河搜寻的亲友们都乐了,不该发生的事终究没有发生。
归来不久,群迪病了,病得不轻。镇上医生直言相告,最多三个月就要拜拜了。经县人民医院半个月的精心治疗,群迪恢复了部分身体功能,但医生同样判了她的“死刑”,过不了半年就会离去。医生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群迪,终于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了两年多的快乐时光,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我的“知名”妹妹群迪因病而去,妹婿一家给了她“老父老母”般的丧葬待遇,体面地长眠周家祖坟,也算是有个好的归宿。
行文至此,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无奈,有愧疚,有欣慰,更有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