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手术室里的父亲，弯腰驼背，瘦骨嶙峋，在浅蓝色的一次性无菌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老与无助。这是父亲大半辈子以来做的第四次手术，这也是他第一次清醒地走进手术室去做的唯一一次手术。父亲背对着手术室的大门坐着，我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每出来一位做完手术的患者，父亲就会抬头向无菌室内探望几眼，我们也踮着脚透过手术室的小窗，顺着父亲的眼光向内探望，当然，除了进出的患者和护士，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等候手术的父亲会想些什么呢?他会不会紧张?恐惧?
父亲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孩子，或许是天生体弱，也或许是生在建国初期又逢饥荒年代的缘故，二十几岁的父亲，因为胃穿孔第一次被送进手术室时，几乎是不省人事了(根据长辈们说的)。我想，那时年青的父亲，一定痛得撕心裂肺，根本就来不及思考什么是恐惧吧?
物资的匮乏加上医疗水平有限，第一次术后，父亲一直胃痛。承蒙生产队队长的关照，尽量给父亲安排一些相对轻松的技术活，比如砌石墙、砌水渠等。水渠工程从西大河水库开始，蜿蜒曲折，经过山丹军马场、新城子等地，最终到达红山窑最北边的“边外”。对于上世纪70年代的纯人工施工，工程量是极大的。施工队伍由新城子、红山窑各生产大队派男劳动力组成。工程按标段依次分配给各生产队，从西南向东北逐段施工。一部分村民们先按照技术员标出的路线人工挖土，开挖出一条横截面呈倒梯形的沟渠，倒梯形底面宽约1米，高约1.5米。另一部分村民就地取材，挑拣直径约为30至40厘米的天然石块，用马车运到施工地点。接下来，一些有眼力的、懂技术的村民用水泥把这些形态各异的石块一块一块镶砌在挖好的倒梯形的沟渠里，保证水渠的底面和侧面的每一块石头都是平面朝外，而且在同一平面内，每两块石头之间的误差不能超过1厘米。父亲从事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石块按要求砌好。这项工作虽然不用出大力气，但是，要镶砌好每一块石头，需要蹲着或者猫着腰，天晴尚可，若遇到阴雨天，潮湿阴冷，长时间蹲着，胃里就会有胀气;同时，施工的村民长年累月吃住都在野外的帐篷里，环境相当恶劣。尤其对一个胃切除手术患者，是对生命极大的考验。
然而，大约在我出生前一个月，因为胃溃疡，父亲第二次被送进手术室。我不能想像，父亲那时的心情，到底有多么糟糕——病痛的折磨，即将临盆的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子!还好，吉人自有天相，医生切除了父亲三分之二的胃，父亲保住了性命。
从那以后，父亲在饮食起居方面格外小心谨慎，奶奶和妈妈竭尽所能伺候父亲，一日多餐，从术后只能喝小半碗面汤，直到每顿能吃几根细细的软面条或半个鸡蛋。父亲脸上逐步有了血色，一天一天地康复起来。大约一个月后，我出生了。那个肉嘟嘟红彤彤的我的到来，也许会给父亲大病后的苍白，带来一丝彩色的希望吧?
包产到户的春分吹遍大江南北，一年后，父亲所在的生产队也施行了包产到户。对于一个一年内没有男劳动力的家庭来说，包产到户的政策既是新的机遇，更会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家分到了几亩地和一头壮年耕牛。拉车耕地的难题摆在了父亲面前!经过几天几夜的深思熟虑，父亲从熟人那里赊来一匹烈马，又花了几天功夫，亲手制作了一副牛马搭档耕地用的“阴阳档杆”。那个时候，耕地都是一对牛拉犁，而我们家是一匹马和一头牛合作拉犁，这自然成了整个村子的爆料，大家都来围观。有人看笑话，有人说风凉话，更多的人对我父亲的创新感到意外，夸父亲手巧。
就这样，我们家的地在牛马的默契配合下，按时播种，丝毫没有延误农时。后来，有人发明了“山地犁”，一头牛足以拉犁耕种，马则用来拉车运货，耙地，极大地提高的耕种速度。
风雨过后，必定有彩虹!经过两次手术的病痛折磨，父亲的人生底色上，也也逐渐呈现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农忙时节，父亲母亲齐心协力，开荒种地;农闲时节，父亲帮村里的人修房子、砌大门，筑灶台。父亲虽然没有经过专门的建筑工程学培训，也没有专业的水准仪、测距仪等施工放样，全靠一把简陋的水平尺、棉线绳和一双普通的肉眼，修砌柱子、墙，在我们周围的村子堪称一绝。从那时起，父亲成了方圆百里的能工巧匠。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十里八乡的村民们络绎不绝地来找父亲帮忙，修房子、砌大门，筑灶台。
刚开始，父亲帮人家修建房屋，人家会派家里的女人帮母亲除草、打药等，后来，人们会给父亲一些稀罕的食才或布料等，作为答谢礼。再后来，随着经济观念的转变，人们给父亲人民币。我记得有一次，父亲给当地一位有钱人家砌了一个大门，给了25元钱，正好赶上过四月八，母亲拿着这些钱，给我们买回来好多东西，让我们过足了四月八的瘾。
从我懂事起，我就很崇拜我的父亲，我觉得他就是村里最有能耐的人!他不仅勤劳，而且很有创造性。一年四季，除了正月里休息几天，他总是在忙碌。春夏季节，他忙着干土木工程，冬天，他用芨芨草编各种形状、各种大小、不同用途的筐子、篮子、簸箕。冬天的夜里，他一边用芨芨草编筐，一边教我们识字、读书，和做针线活的母亲一起给我们讲故事。我觉得父亲既是一个务实能干的人，更是一个能抬头仰望星空的人。
岁月的车轮飞速前进，这个仰望星空的人老了，那双有神的眼睛逐渐模糊，患上了白内障。刚开始，父亲固执地认为，这就是老年人该有的样子，拒绝做手术。还有一个原因，他说他很羞愧，这次就是第四次手术了。但是，随着病情恶化，父亲一个人过马路、下楼梯都成了困难，经过我们耐心劝说，他终于答应来医院做治疗，但有一个条件，不许劳师动众，有一个孩子陪着就行。他怕麻烦我们，一直说，娃娃们的工作要紧，不要请假，好好干工作。
这就是我的父亲，尽管瘦骨嶙峋，但是一直努力地用自己的双肩为我们撑起一个坚实的家;尽管有点弯腰驼背，但是，面对疾病、困难，从来没有低头认输，手心朝下乞求可怜!父亲沉默寡言，在强权面前，他常常对不公正的待遇保持隐忍，他说，忍一时风平浪静;他还说，吃亏是福。
徘徊在手术室外的我们，焦急、担心。我踮起脚尖，透过手术室的小窗，看见父亲瘦骨嶙峋的脊背，他尽量坐得挺直，似乎在告诉我们，娃娃们，心放宽。相信医生，相信科学!
一缕阳光斜斜地射进楼道的地板上，又反射到我们的脸上，每个人脸上的阴云逐渐褪去……我们相信，父亲，永远是我们的主心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