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中秋,桂花暗香阵阵,细雨窗前濛濛。阴阴的天,乌乌的云,走在繁花凋零的乡道上,总是想起母亲望着我的眼神。
那些年,我一直在外飘零,而母亲常年病卧家中,唯有护工唐姐守在床前,照顾母亲于细微,伺候母亲无不至。虽然是为了生计而收取酬劳,但唐姐犹如吾姐,犹如母亲之女。
全家人视唐姐如亲人,甚至族人、邻居皆然。
尔今母亲已逝去数载,举家仍在牵挂唐姐。唐姐唐姐,却令人唏嘘……
唐姐矮矮的粗壮身段,黑黑的扁平面容,留着简单的辫子,操着怀宁与四川混合的方言,看上去很原生态的村姑模样,照顾母亲起来一干就是四年整。
母亲也是一位普通的乡村妇人,个头与唐姐相似,只是皮肤白皙些,年轻时也是粗壮的身段,却在四乡十里唱红了打猪草,成为百姓舞台上的草根明星。最终因为照顾贫穷的家庭,而放弃企业里的工资回乡务农,一袭地道的农妇。
据说唐姐小时候生长在重庆某县,还上过几年学堂,后被人贩子拐卖到安徽怀宁某乡,嫁给了当地一位光棍汉。
母亲小时候也很悲情,虽生在地主富农家庭,却已家道中落,外公外婆、大舅二舅在她10岁前一一离逝,抛下孤苦零丁的她和徒四壁的家。
看起来唐姐和母亲有着同样悲苦的童年,然后来的母亲却远比唐姐幸福。母亲嫁给了一位乡干部,丈夫体贴入微,儿女双全天伦。小时候,我们看见母亲节衣缩食,辛苦劳累,但她一度幸福并幸福着……
唐姐一定也幸福过,她的丈夫我见过,很老实很木讷的那种,从他憨憨的笑中可以推测出唐姐在家能作主的局面。唐姐有四个儿女,家里有一栋两上两下的旧式楼房,可以看出勤俭成家的氛围。
唐姐比母亲小近20岁,与姐姐相仿,所以我们不喊她唐师傅,而以唐姐相称,本意是希望她对母亲好一些,有点套近乎的意思。
实际上唐姐是我们家的恩人,是的,称她为恩人一点不为过。2011年6月,罹患帕金森中期的母亲因行动不便突然摔倒,致股胫骨骨折而瘫痪,当时家里无人照料,妻子要照顾女儿择校读书,我又在外地工作,只能请护工。医院找护工易,在家里请护工难矣!千打听万托嘱,终于请来了唐姐!
唐姐平时照顾母亲起居,还陪她聊天,帮她捶背,陪她说话,母亲卧床年,从未生过褥疮。四年来,唐姐和母亲同吃同住,相伴相随。唐姐在门前空地上还种上了菜园,买小菜的钱就省下来了。母亲是回民,家里禁食猪肉,唐姐尊重我家习俗,渐渐也习惯了鱼也可、鸡蛋也可,小菜一碟足矣的清淡生活。
我们自然不亏待视同姐妹的唐姐,平时菜买的钱给足任由她支配,逢年过节给她红包,也买些衣服鞋子之类……而每每两家有个什么仪式,也互有往来,时间长,走成了亲戚。
终于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女孩,是唐姐的女儿;我们发现唐姐很不开心。原来这个女孩是她的女儿英子,英子长得清秀,却不可人。唐姐说她很不乖,总是把握不了自己,结了三四次婚都很失败,一失败就跑回“娘家”,这个娘家就是唐姐工作的我家,一住就是多日。
唐姐怕我们介意英子常来吃住,主动提出扣工资,我们说,没关系的,都一家人啦,呵呵。
后来发现唐姐家庭越来越复杂,一四年她丈夫打工在工地上摔伤了双脚,粉碎性骨折;唐姐咬咬牙没去医院,坚持在我家照顾母亲,也免去了我们担心她一走接不上趟的忧虑;我抽空去医院探望并帮她丈夫落实了工地找的护工。紧接着又发现唐姐最大的心病是她儿子的婚事,儿子是她四个孩子中唯一的男丁,年近30却屡屡婚姻受挫。唐姐在我家干活四年,儿子谈了四个女孩都没谈成,包括我们为他穿针引线介绍的一位也泡了汤……
“我真是苦命,命苦……”,每逢周末回家看母亲,唐姐都这样絮叨。
2015年深秋的一个上午,乌云低垂,冷风烈烈,天空的雨点洒落在我的眼眉上。坐在办公室突然心中掠过一丝不祥预感的我接到了唐姐的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快不行了!!当我们从不同的地方飞奔到母亲床前时,母亲已杳然而去……是唐姐送母亲最后一程!我当时涕泪纵横地跪谢唐姐四年来的悉心照料,似乎从心底认定唐姐就是姐姐,母亲虽然走了,姐姐还要认!
母亲去世后不久,我们办了“豆腐饭”答谢亲友,其中少不了唐姐。那天席间见到唐姐,发现她眼神呆滞,一副很囧的样子,我竟心疼起来,连问唐姐你没事吧没事吧?唐姐只是叹气,低头不语,我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在结束为母亲的护理工作后,唐姐去了本地另外一家照顾一位痴呆老太太。不久后的一天,唐姐本人突然在事主家中晕倒,送到医院后进了重症监护呆了半个月,醒来后失语,偏瘫……余生可能必须有人在旁边护理她,而她从此失去了做护工的能力!
不知为什么,我在想起母亲的同时自然会念及唐姐。想起唐姐心里会酸楚,就像想起母亲会悲悯。记得去年元旦,我和妻乘车到站后,走了3里路找到唐姐的家。只见门前一位黑黑矮矮的不再粗壮的村妇坐在凳子上,当她看见我们时,嘴巴抽搐着却讲不出话,眼晴里有泪水却哭不出来。我的心一下子如针刺般,鼻子一酸几乎失控。
门前水泥地的凉席上坐着一个婴儿,我们正猜度间,屋里一位女子出来招呼我们,她是英子。
英子说她又一次离婚了,孩子给了她。她在家照顾妈妈。英子说以前总是让妈妈操心,生气,现在却……
坐了半晌,我们起身告辞,朝唐姐挥手的同时唐姐也朝我挥手,我心情沉重地迈步,再也不敢回头……
转眼秋又至,叶飘零,冷雨打湿衣襟。不知唐姐如今是怎样光景?
唐姐,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