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妈

　　去大舅妈家拜年是在初二。我们上午先去的位于村口附近的二舅妈家，拜完年后再去大舅妈那。自从前两年大舅一死，大舅妈就由我四个表兄弟轮流抚养，如今正该三龙哥家管。

　　到了三哥家院外，门关着，弟弟上前敲门，不一会儿听见里面有脚步声，开门的是表嫂，看见我们她先就呀了一声，说事先没打电话，以为我们会晚些时候来，家里也没收拾，说着话忙让进客厅里。彼此寒暄了一番后，表嫂忙着拿花生瓜子，又是沏茶倒水。我问舅妈在哪，表嫂一指东边一间厢房，就在那屋住，如今人已经痴傻了，谁也记不得，怕她走失，平日里院门都关着，吃喝拉撒都在屋里。

　　我忙走进那边厢房里，一眼见到一个皮包骨瘦得脱相的小老太太，头戴一顶红色毛线帽，上身穿了件红毛衣，底下一条藏青的裤子，由于极瘦的缘故，脸皮褶皱松弛，面孔凹陷缩成了如一具干尸一般。这个呆呆的恍惚的人就是我曾经的大舅妈吗?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她来，凑近仔细看，才依稀从眉眼间认出这就是我的大舅妈。我连唤了几声”舅妈!“，她才略微有了反应，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显出茫然的神色，嘴里似乎依哩哇啦嘟囔着什么，初时完全听不出，费好大劲才从中听出“您好”两字。

　　“是我，刚子!您还记得吗?”

　　舅母哝哝嗤嗤的，嘴巴里像牛反刍着嚼草料似的，囫囵不清，终于听出一句“回头再来啊!”

　　她完全迷糊了，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正这时，母亲也由表嫂陪着进来，母亲上前问道：“大嫂子，还认得我吗?”

　　舅妈依然证证地看着母亲，或许在她脑海里有似曾相识的印象吧，然而微弱的闪印在她的脑子里再也无法与眼前的一切联系起来，她是完全无可救药的痴呆了。

　　”不认识我了?你再瞅瞅!”母亲依旧没有放弃。

　　舅妈嘴里又开始依哩哇啦地响，只大约听出似是而非的“好着呢!”

　　表嫂叹了口气，拉了拉母亲的手说：“谁都认不出了，跟她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母亲也叹口气，大家重又回到客厅里，彼此唠些家常。表嫂说三哥在单位加班，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家。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客厅不大，却也干净整洁，没有一般农村家庭凌乱俗厌的百搭。头几年疫情，大家逢年过节拜年礼也省了，一直没走动，都是打电话互致问候，最后一次见舅妈还是两年前大舅葬礼上，那时虽也呆滞，却没有这样干瘪瘿瘦，不想两年未见人已成了这副样貌。

　　正说话间，大舅妈悄无声息进客厅里来，倒吓大家一跳。母亲忙让她坐身边沙发上。只见舅妈愣珂珂直直坐下，过一会儿，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神色有些恍惚迷离，后又见她盯着茶几托盘里一只梨子，表嫂以为她要吃，就从托盘里拿给她，可舅妈木痴痴的没接。母亲问她喝不喝水，她也没有任何表示。

　　我疑心舅妈是不是受了大舅死的刺激，表嫂说大舅没死的时候就已经着慌不着调的，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大舅一死又受了刺激，如今彻底傻了，除了吃喝其他什么也不知道，还生出来许多古怪行为来，有时一个人木呆呆站着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什么，有时爬到柜子上，有时还啃椅子扶手，表嫂指了指角落里的几盆花，无奈的说，之前还养了几盆，没看住被大舅妈给扯吧成了光杆，怎么整?

　　表嫂给母亲让水果，舅母好像受了什么触动，也转过脸来呵呵笑着，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伸向母亲，头一点一点的，做出谦让的动作。

　　“吃吃!好吃着呢!”

　　这一幕让人哭笑不得，也是我听到的舅妈口中最完整的几句，转而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临行时，表嫂送我出门，到街面上，大家彼此挥手告别，忽然见舅妈也从门口跟出来，不明所以地楞磕磕站着，最后被表嫂拉进门里去。

　　回家途中，母亲在车里谈着大舅妈，连连叹气，这么个人，怎么就成了这样，你们哪里知道，当年上学的时候，你舅妈可是傲得很呢，人长得白净，心性又高，满校闻名的校花，风流般人物，唉，如今老了老了成了这副模样，也是命里没福啊!